我的老家沒有城隍爺,只有關老爺——客語稱為:恩主公。每年恩主公生日前,母親定會帶我回廟裡換籤,她說,你是認恩主公當義子的,不要忘記。可能是我小時候不好養吧。恩主公的神格化,因為羅貫中《三國演義》太有名了,不太需要寫說就可以了解其人其事。然而,城隍爺則不然。林豪〈淡水迎神曲〉就是描述新竹城隍廟的神明事蹟。
(淡水同知曹公士桂,雲南舉人。積勞卒於任,相傳為竹塹城隍。)
竹城一夜吹靈風,風馬雲車來長空。清晨士女迎祠下,迎者為誰乃曹公。
曹公自昔來守此,以身殉官一載耳。城中是夕哭公時,夢裡老僧傳公止。
喧言公作一方神,萬民破涕成一喜。飲食必祭如事生,黃童白叟趨若水。
想見公德在民心,民心時時有公留至今。
不忍死公那忍去,在左在右彷彿聞公音。
繡像千絲錦,寫狀千黃金,不惜繡公寫公抒誠忱。
誠忱感天天亦許,使公仍作一城主。
借寇還從地下來,脫靴轉向祠中聚。
由來天心合民心,何幸世世子孫永得奉慈父。
而况公心愛民天早知,平生惜未竟設施。
斯民飢飽在公抱,斯地老幼皆公兒。
生則驅蝗捍賊往往救其死,何况為神尤易為。
欲為有如朱邑嘗作桐鄉長,一坏遺命無他移。
公神棲此夫何疑,我聞赤嵌當年陳無已,廟食一方傳別史
(相傳鄭氏時,長史陳永華沒為郡城城隍)。
由來聰明正直每為神,如公至今何嘗死。
神之來兮靈旗飄,神之往兮靈車遙。
迎神送神兮神昭昭,善為福兮災為消。
〈淡水迎神曲〉以曹士桂為人物,撰寫「喧言公作一方神,萬民破涕成一喜。」俗世人物死後,因「想見公德在民心,民心時時有公留至今。」受庶民愛戴之故,「誠忱感天天亦許,使公仍作一城主。」感念在世時的德心仁政,讓他成為祂,繼續守護竹塹城。林豪特別在開頭寫道:「竹城一夜吹靈風」,符合常民對新竹固有的風城稱號。談到這一點,苗栗也有搭配該區域的特色,逐漸傳出:「新竹風,苗栗嘴」的名稱,在苗栗區域間流傳。若是苗栗人聽聞此句,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呢?因為此話說明,鄉親們的耳語多、話多、容易到處傳話,由於山線地形較封閉之故,此現象又特別明顯,導致親族之間的聯繫格外緊密。比方說:逛個市場都能遇見你要叫舅公、叔婆的人物,如果你想要看見久未謀面的同學,你假日去火車站守個幾天準沒錯,包你有所收穫。
有人說是:曹瑾、曹士桂、鄭拱辰其中一位。以林豪詩作為例,他認為淡水同知曹公士桂應是新竹城隍。但整體而言,各地方的城隍爺並不單指一位的民間官員,若官員誠心為民,民心自然有所存。如果你踏進新竹都城隍廟,定能感受一股莊嚴、肅穆的氣氛,這無關乎宗教信仰,而是一種歷史、文化,但並不抽象,因為你具體經驗身體透過宗教建築,穿透歷史——人民透過宗教性的渴望,企圖嚮往給予俗世美好的未來。對於基本善、惡有分辨,從身體感知歷史,這是身處在所謂「後現代社會」的青年學子、才俊欠缺的現場肉身感。
燈花月色古城隍,人影衣香逐隊忙。孤負廿年好時節,者番重領舊春光。
換首同樣是城隍廟意象的詩吧。正如〈元夕城隍廟觀燈〉,描述元宵節花燈景象,借景抒情的意味十分濃厚。「孤負廿年好時節,者番重領舊春光。」乃是關鍵所在。詩人鄭家珍描述新竹都城隍廟已經二十年(實際上,是三十三年,上次大修是1891年,由林汝梅(林占梅的弟弟)主導。)重新修復後,詩人感受到重回舊日時光的氣氛。在此,我好奇的是:明明是三十三年,為何詩人寫廿呢?是因為對和韻律?還是刻意寫錯,藉此迴避清末時期呢?更值得注意的是:詩人所寫的舊春光,顯然地是對應沒寫出來的「新聲」——也就是日本統治時代。因為日本人殖民台灣後,初期官兵強佔民間寺廟的景況,到後來為了剷除迷信,抑止台灣民間宗教信仰的發展,皆為台灣人所不願。
實際上,鄭家珍,號「雪汀」,竹塹城外東勢莊人,台灣改隸日本時代後,攜家眷回泉州,1919-1927間,曾二度來台,由於治學頗深,受竹塹鄉人所邀,在新竹講學。因此,未寫出來的「新聲」的涵義,可能是相對於傳統漢學的新文學世代,因為他是清代光緒甲午科的舉人,但隔年在台無官可做(改隸之故)。尤其他以客居新竹的眼光,更可想見他懷念舊日故景的念頭。
那麼,起初我對於「新聲」的解釋,似乎是有些「想當然爾」的詮釋,然而,羅蘭巴特曾說:「作者已死」。何況,根據當時閱讀漢詩文的讀者受眾而言,作此論解,似乎並非全然的「想當然爾」之論。
再讀一首新竹城隍廟的詩〈城隍廟觀醮事有感〉,作者林鍾英,其父為林鵬霄,從小受到父親的漢學素養教育,喜讀詩書,改隸後,亦曾接受五年日本新式教育,亦懂日文。年少在外打拼十年,從事代書、公司理事等職,後決心回故土苦苓腳居住,返回鄉里的耕讀生活,頗有反璞歸真之意。
*林鍾英《梅鶴齋吟草》書封 |
客歲廟重修,十萬費經營。今年議設醮,賽會神兼迎。
工事未告竣,據說慶落成。疑信兩參半,詎知有隱情。
一聞訂吉日,免俗我未能。先期辦衣巾,隨眾早登程。
士女如雲屯,處處人山橫。廟前各演劇,簫鼓雜市聲。
醮壇旁肉林,玩器價連城。雞豚空羅列,敬神貴真誠。
誠心不在貌,何必多犧牲。神佛總慈悲,佛家戒殺生。
吾神素正直,兼之極聰明。禍福由人造,天道寧逆行。
迷信期早除,斯舉令人驚。世上貧者眾,誰向施斗升。
一邑費巨萬,徒事媚神爭。
這首寫於1926年(大正十五年)冬天的作品,顯然與〈元夕城隍廟觀燈〉敘述的事件相關:1924年鄭肇基提議重修廟宇。在此,林鍾英批評建醮奢侈的無謂,舉凡雞、豬的過度鋪張,他提出警語:「誠心不在貌,何必多犧牲。」曾接受日本新式教育的他,對於傳統習俗的迷信部分,提出質疑「迷信期早除,斯舉令人驚。」他批判的原因乃是「世上貧者眾」,何必「徒事媚神爭」。林鍾英凸顯宗教與俗世間的巨大矛盾,他認為俗世間的迷信必須除去的原因是窮苦人太多,隱含與其求神,不如返歸人事——不應捨近求遠的念頭。他正視現實肉體遭遇的苦難,而非神體的崇敬視野,這種感觸具體落實為詩,對話者應為建醮者及其提倡鋪張的成員。換句話說,他抵制的是浪費的人事觀點,而非滅神。
〈淡水迎神曲〉談論人的屍體如何演變成神體,〈城隍廟觀醮事有感〉則從神體談論人的身體如何變成屍體(貧窮、苦難)。兩者相反的價值觀,換句話說,前者是企圖化俗世的苦難,寄託於宗教城隍爺的神體。後者則是除去神體背後的人為、社會結構因素,闡述一種更為基進的觀點:「禍福由人造,天道寧逆行。」宗教儀式是無法解脫、超脫人間苦難的,神是看人們做了什麼,而非在建醮儀式中作了什麼。從中,我們可觀察接受新式教育後的林鍾英,如何將他接受的價值觀,寫入漢詩企圖成為啟蒙民智的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