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30日 星期四

身體詩學:〈屍體與神體〉

        我的老家沒有城隍爺,只有關老爺——客語稱為:恩主公。每年恩主公生日前,母親定會帶我回廟裡換籤,她說,你是認恩主公當義子的,不要忘記。可能是我小時候不好養吧。恩主公的神格化,因為羅貫中《三國演義》太有名了,不太需要寫說就可以了解其人其事。然而,城隍爺則不然。林豪〈淡水迎神曲〉就是描述新竹城隍廟的神明事蹟。
       
(淡水同知曹公士桂,雲南舉人。積勞卒於任,相傳為竹塹城隍。)

竹城一夜吹靈風,風馬雲車來長空。清晨士女迎祠下,迎者為誰乃曹公。
曹公自昔來守此,以身殉官一載耳。城中是夕哭公時,夢裡老僧傳公止。
喧言公作一方神,萬民破涕成一喜。飲食必祭如事生,黃童白叟趨若水。

想見公德在民心,民心時時有公留至今。
不忍死公那忍去,在左在右彷彿聞公音。
繡像千絲錦,寫狀千黃金,不惜繡公寫公抒誠忱。

誠忱感天天亦許,使公仍作一城主。
借寇還從地下來,脫靴轉向祠中聚。
由來天心合民心,何幸世世子孫永得奉慈父。
而况公心愛民天早知,平生惜未竟設施。

斯民飢飽在公抱,斯地老幼皆公兒。
生則驅蝗捍賊往往救其死,何况為神尤易為。
欲為有如朱邑嘗作桐鄉長,一坏遺命無他移。

公神棲此夫何疑,我聞赤嵌當年陳無已,廟食一方傳別史
(相傳鄭氏時,長史陳永華沒為郡城城隍)。

由來聰明正直每為神,如公至今何嘗死。
神之來兮靈旗飄,神之往兮靈車遙。
迎神送神兮神昭昭,善為福兮災為消。


        〈淡水迎神曲〉以曹士桂為人物,撰寫喧言公作一方神,萬民破涕成一喜。俗世人物死後,因「想見公德在民心,民心時時有公留至今。受庶民愛戴之故,「誠忱感天天亦許,使公仍作一城主。感念在世時的德心仁政,讓他成為祂,繼續守護竹塹城。林豪特別在開頭寫道:「竹城一夜吹靈風」,符合常民對新竹固有的風城稱號。談到這一點,苗栗也有搭配該區域的特色,逐漸傳出:「新竹風,苗栗嘴」的名稱,在苗栗區域間流傳。若是苗栗人聽聞此句,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呢?因為此話說明,鄉親們的耳語多、話多、容易到處傳話,由於山線地形較封閉之故,此現象又特別明顯,導致親族之間的聯繫格外緊密。比方說:逛個市場都能遇見你要叫舅公、叔婆的人物,如果你想要看見久未謀面的同學,你假日去火車站守個幾天準沒錯,包你有所收穫。

*新竹城隍廟前景觀

  回頭談談,新竹城隍爺到底是何號人物?

        有人說是:曹瑾、曹士桂、鄭拱辰其中一位。以林豪詩作為例,他認為淡水同知曹公士桂應是新竹城隍。但整體而言,各地方的城隍爺並不單指一位的民間官員,若官員誠心為民,民心自然有所存。如果你踏進新竹都城隍廟,定能感受一股莊嚴、肅穆的氣氛,這無關乎宗教信仰,而是一種歷史、文化,但並不抽象,因為你具體經驗身體透過宗教建築,穿透歷史——人民透過宗教性的渴望,企圖嚮往給予俗世美好的未來。對於基本善、惡有分辨,從身體感知歷史,這是身處在所謂「後現代社會」的青年學子、才俊欠缺的現場肉身感。

燈花月色古城隍,人影衣香逐隊忙。孤負廿年好時節,者番重領舊春光。

        換首同樣是城隍廟意象的詩吧。正如〈元夕城隍廟觀燈〉,描述元宵節花燈景象,借景抒情的意味十分濃厚。「孤負廿年好時節,者番重領舊春光。」乃是關鍵所在。詩人鄭家珍描述新竹都城隍廟已經二十年(實際上,是三十三年,上次大修是1891年,由林汝梅(林占梅的弟弟)主導。)重新修復後,詩人感受到重回舊日時光的氣氛。在此,我好奇的是:明明是三十三年,為何詩人寫廿呢?是因為對和韻律?還是刻意寫錯,藉此迴避清末時期呢?更值得注意的是:詩人所寫的舊春光,顯然地是對應沒寫出來的「新聲」——也就是日本統治時代。因為日本人殖民台灣後,初期官兵強佔民間寺廟的景況,到後來為了剷除迷信,抑止台灣民間宗教信仰的發展,皆為台灣人所不願。

實際上,鄭家珍,號「雪汀」,竹塹城外東勢莊人,台灣改隸日本時代後,攜家眷回泉州,1919-1927間,曾二度來台,由於治學頗深,受竹塹鄉人所邀,在新竹講學。因此,未寫出來的「新聲」的涵義,可能是相對於傳統漢學的新文學世代,因為他是清代光緒甲午科的舉人,但隔年在台無官可做(改隸之故)。尤其他以客居新竹的眼光,更可想見他懷念舊日故景的念頭。

那麼,起初我對於「新聲」的解釋,似乎是有些「想當然爾」的詮釋,然而,羅蘭巴特曾說:「作者已死」。何況,根據當時閱讀漢詩文的讀者受眾而言,作此論解,似乎並非全然的「想當然爾」之論。

        再讀一首新竹城隍廟的詩〈城隍廟觀醮事有感〉,作者林鍾英,其父為林鵬霄,從小受到父親的漢學素養教育,喜讀詩書,改隸後,亦曾接受五年日本新式教育,亦懂日文。年少在外打拼十年,從事代書、公司理事等職,後決心回故土苦苓腳居住,返回鄉里的耕讀生活,頗有反璞歸真之意。

*林鍾英《梅鶴齋吟草》書封
〈城隍廟觀醮事有感〉  林鍾英
客歲廟重修,十萬費經營。今年議設醮,賽會神兼迎。
工事未告竣,據說慶落成。疑信兩參半,詎知有隱情。
一聞訂吉日,免俗我未能。先期辦衣巾,隨眾早登程。
士女如雲屯,處處人山橫。廟前各演劇,簫鼓雜市聲。
醮壇旁肉林,玩器價連城。雞豚空羅列,敬神貴真誠。
誠心不在貌,何必多犧牲。神佛總慈悲,佛家戒殺生。
吾神素正直,兼之極聰明。禍福由人造,天道寧逆行。
迷信期早除,斯舉令人驚。世上貧者眾,誰向施斗升。
一邑費巨萬,徒事媚神爭。

這首寫於1926年(大正十五年)冬天的作品,顯然與〈元夕城隍廟觀燈〉敘述的事件相關:1924年鄭肇基提議重修廟宇。在此,林鍾英批評建醮奢侈的無謂,舉凡雞、豬的過度鋪張,他提出警語:「誠心不在貌,何必多犧牲。」曾接受日本新式教育的他,對於傳統習俗的迷信部分,提出質疑「迷信期早除,斯舉令人驚。」他批判的原因乃是「世上貧者眾」,何必「徒事媚神爭」。林鍾英凸顯宗教與俗世間的巨大矛盾,他認為俗世間的迷信必須除去的原因是窮苦人太多,隱含與其求神,不如返歸人事——不應捨近求遠的念頭。他正視現實肉體遭遇的苦難,而非神體的崇敬視野,這種感觸具體落實為詩,對話者應為建醮者及其提倡鋪張的成員。換句話說,他抵制的是浪費的人事觀點,而非滅神。

〈淡水迎神曲〉談論人的屍體如何演變成神體,〈城隍廟觀醮事有感〉則從神體談論人的身體如何變成屍體(貧窮、苦難)。兩者相反的價值觀,換句話說,前者是企圖化俗世的苦難,寄託於宗教城隍爺的神體。後者則是除去神體背後的人為、社會結構因素,闡述一種更為基進的觀點:「禍福由人造,天道寧逆行。宗教儀式是無法解脫、超脫人間苦難的,神是看人們做了什麼,而非在建醮儀式中作了什麼。從中,我們可觀察接受新式教育後的林鍾英,如何將他接受的價值觀,寫入漢詩企圖成為啟蒙民智的文本。


身體詩學:〈身體即自由〉


        自由戀愛與傳統相親,以何種方式步入婚姻、結合家庭的方式會比較幸福呢?我不知道。但俄國大文豪托爾斯泰的名句,或許可作為參考的視角:「所有的幸福家庭都是相似的,每個不幸的家庭有它自己的不幸。」——《安娜‧卡列尼娜》

        在陳錫如〈自由女〉一詩中,提出「自由戀愛」的危險性,然而,這是一種提醒,或是一種反動的修辭呢?光讀詩,讀者無從得知。看似客觀陳述的事實,背後可能隱藏傳統觀念的桎梏。這無關傳統與現代的衝突,我關注的是為戀愛付出的代價,以及付出代價後的人生,該如何是好的過程。

世情兒女未通曉,雅慕自由常不少。秋扇一經被棄捐,始知鑄鐵錯非小。

        談戀愛是好的,談錯的戀愛,或許也是好的。德國大文豪歌德不是曾點醒世人:「我愛你,與你何干。」是的,放寬心吧。在幸福與不幸之間,端看人們的選擇與運氣,這有點以前曾看過的電影《偶然與巧合》,或古代樂府詩:「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

        追求自由戀愛與同性結婚,說來正好,在台灣文學的經典作家中:鍾理和恰好是最好的觀察對象,同時,他也是陳錫如〈自由女〉、〈同姓結婚有慨〉詩作的反例。
        
  同姓由來名分嚴,結婚難免起疑嫌。族宗果得通姻譜,媒妁何煩下粉奩。
  作嫂作姑全體備,為甥為姪一身兼。堪嗟周禮循行久,古制如今已不參。

〈同姓結婚有慨〉從宗族同性的觀點,若同性通婚,將造成親謂稱呼的混亂,破壞傳統社會自周朝以降的禮法觀點,而古代律法也將蕩然無存。詩人從傳統觀點切入,談論當下他觀察到的同性結婚現象,並提出看法,認為年輕人不該忽視周朝以降的禮法,這是不容許的行為。

由此觀點,回望鍾理和(1915-196026歲與鍾台妹的同姓婚姻,導致兩人無法在傳統的客家鄉親面前,結為連理。為了婚事,兩人私奔至中國,直到二戰結束後,方回台灣。這種為躲避同姓聯姻下的傳統觀,勇敢追求自由戀愛的例子,在台灣文學史,非常罕見。鍾理和回台後,感染肺病,在松山療養院療養一年多後,切斷七根肋骨後,返回南部美濃休養,在貧病交迫的景況下,仍努力追尋他的文學夢。據傳,他在死前仍埋首致力寫作,咳血而死,後世稱之為「倒在血泊中的筆耕者」。

*鍾理和日記書封
根據〈鍾理和的自我介紹〉一文中提到:「讀畢一年半的村墊,翌年——我十九歲——我家自屏東縣遷到現居地來開拓山林。在那裡我認識了一個農場的女工,後來又愛上了她。但不幸,我們都是同姓。我們受到舊社會壓力之巨和為貫徹初衷所付代價之巨,是無法在這裡形容的。這是我生平又一次大刺激;被壓迫的苦悶和悲憤幾乎把我壓毀……」從上述可知,為了堅持同姓婚姻的初衷,對於鍾理和而言,簡直是滿腹辛酸史,更曾經因此將次子立民夭折的哀痛,歸咎為同性婚姻的詛咒。

在《鍾理和日記》中,作家清晰地描寫私奔日的場景:「在別人或者在別的場合,由戀愛而結婚,該是人間最輝煌,最快樂的吧!而我們的場合,則連結婚這一名詞也不可為我們所有。你,我,灰沉天氣,霏霏細雨,和——一隻漂泊的船……這些,便是當日參加我們的『結合』典禮的一切。別人的蜜月旅行,卻變成我們的逃奔了。逃到遠遠的地方,沒有仇視和迫害的地方去。」這是鍾理和在1950年間,在松山療養院治療時,寫下的證詞,由於寫下日記的隔天,他將接受開刀治療,手術結果假設沒成功的話,將是一翻兩瞪眼的生死離別,因此,他在日記中,寫下內心最真實的證詞。誠然,從鍾理和的眼中,同姓結婚的桎梏是一種仇視和迫害,這詛咒,伴隨為後半輩子揮之不去的陰影。

        在我國小的時候,二十世紀末的客家庄孩童間也會有純純的愛戀,不過小孩子不知從哪學來的傳統,總會偷偷地謠傳,「ㄟㄟㄟ,你跟她同樣都姓陳耶,喜歡也沒用,以後又不能結婚~」天啊,那是什麼樣的概念,談戀愛馬上就想到結婚了,果真是天真的概念啊。

隨著時代快速變遷,同姓婚姻在當代社會,也許不再成為問題,甚至,「同性婚姻」在美國終於突破非法的限制。這讓我想起最近看到的一則電視廣告,內容有三則,文案一:「生理期我是女王,畢竟我在流血打仗」、文案二「你只看到性別,我們看到愛情」、文案三「撂倒的不是男人,而是對女人的偏見」文案著重在女性意識的展現,然而,過去的戀愛觀,總是以男性為主體的概念,如今,在大眾意識之間,顯然戀愛的典律,正快速轉移中。

        拋開既有的框架,結婚該有各種浪漫的形式。張麗俊〈空中結婚〉一詩,描寫另類結婚的儀式,搭乘熱氣球在空中結婚。詩人以男鵬女鳳與飛行的意象結合,接著以碧漢、青天描述空中的自由與開闊,見證愛情修成正果的美妙。


*台東鹿野高台的熱氣球活動

萬里扶搖上,鵬飛鳳偶緣。紅絲牽碧漢,紫帳掛青天。
那得同衾夢,難安共枕眠。乾坤留正義,世界在床前。

  是啊,身體應該是自由的。無論性別,浪漫的結婚儀式仍是許多人畢生的夢想與美妙回憶

身體詩學:〈從菜市場到百貨公司〉

        我喜歡逛菜市場,但不是一個人,而是跟母親一起逛菜市場。

        幼年時代,也就是還不用上幼稚園的時候。外婆、母親和我會一起走且長且曲的田間小路,去「街上」買菜。所謂的「街上」,不過是小鄉下火車站附近的市場罷了,我鄉的火車站很小——偶爾會停一、兩輛莒光號就偷笑到不行的那種小站。

逛菜市場的儀式如下:由於外婆家離我家很近,通常是外婆打電話給母親,或者反之,相約在村庄的老榕樹下(如今那株老榕已被砍剁、燒毀),會合後,再走約莫半小時的路程,方可上街買菜。

透過傅錫祺〈菜市〉二首,可以理解當時漢文人如何理解菜市場的功能與商家壟斷市場的問題。傅錫祺(1872-1946),櫟社九位發起人之一,1917年接任櫟社社長,至1946年為止,對於櫟社的史料保存,貢獻頗多。第一首談市場之間的供給與需求,儼然具備經濟學的供需概念。第二首談論菜貨遭盤商壟斷的狀況,即使遭逢他人言語攻擊,菜商們仍不改其壟斷之志。

蒐羅萬有待而沽,予取予求應所需。笑解腰纏付牙儈,馮驩不用嘆魚無。(其一)
春韭秋菘各一區,客來論價擲青蚨。箇中壟斷常登者,罔利由譏賤丈夫。(其二)
*陪母親去菜市場買菜
  鄉下還有另一種買菜的方式,那就是賣菜貨車的到府服務。在街上採購完,回程,我們搭計程車,計程車在火車站附近排班等候,通常,跳表後的價錢是65-70之間,我喜歡看沿途的窗景,至於跳錶,跳個五元或十元就差不多了。計程車直接開往外婆家後,母親和我在外婆家休息,約莫上午十一點多,賣菜的貨車繞小路到外婆家,接著停車等候,喇叭持續放送閩南語歌曲,那歌聲彷彿在探問:有沒有人買菜呀、有沒有人在家,快來買菜呀。

這是一種菜販與居民互動的過程,如果你不跟菜販「交關」,久而久之,菜販就不會再繞小路到你家門口。(菜販的車,真的是停在你家門口……)因此,養樂多跟布丁這類小東西成為最好與菜販「交關」的方式,對外婆與母親而言,又可以疼孫、疼小孩的小確幸——但對我而言,簡直是至高無上的幸福。

        與菜市場相對的,應該就是百貨公司了。苗栗曾有過百貨公司,無論是苗栗火車站前的乾鉅百貨,或是中苗的鯨友百貨,皆開幕不到一年就倒了。我的印象,反倒是三商百貨比較像百貨公司,以前南苗的三商百貨,一樓有賣冰淇淋、二樓有三商巧福、三樓有我最愛的玩具廣場,四樓有全家福(賣鞋子的)。

        誠如黃春潮〈百貨店〉詩中所言:「君不見花樣新翻百貨店,致用備物無一欠。」在〈百貨店〉,詩人頻頻以勸道、說理的方式,告知讀者玩物喪志的壞處,要以君子之心對待這些百貨,不然「破巢無處覓完卵」的下場可不得了。不過,對小孩子的我而言,每當走到三商百貨的三樓玩具區,彷彿是入寶山、豈能空手而回的雀躍神情,那神情一臉寫道:我愛百貨公司玩具。

*新竹SOGO百貨
        因此,詩人黃春潮的勸戒,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有一次,我就差點成為失蹤兒童,在人潮眾多的情況下,我與父母親走失了,在高高的人群中,誰也不認識,只能站在一樓門口枯等哭泣,等待奇蹟的出現。幸好,後來母親有找到我,牽起我的小手。不然,我現在不知身處何方?所以說,百貨公司時常廣播找小孩子的情況,具體的經驗落在我心。無論是對成人或孩童而言,千萬別因小失大,造成一輩子難以抹滅的傷痛。

 君不見花樣新翻百貨店,致用備物無一欠。驪珠龜玉信堪求,竹頭木屑有不厭。
俱收並蓄利民生,馬勃活人方奇驗。惟器是適用無遺,鼎梅尤難宰相念。
胡為玩物偏喪志,君子之心聊屬饜。撫摩珍玩幾時休,所急人間異鉛槧。
破巢無處覓完卵,盆水鷺鷗欣瀲灩。與君卻慕濟川材,無須古柏較花豔。


        話說回來,真正的百貨公司,還是至少要像新竹SOGO,或新竹大遠百那樣吧,對於高中在新竹就讀的我而言,算是開了眼界,原來,這才叫做真正的百貨公司啊。不過,對台北人而言,大遠百算哪門子的百貨公司呢?後來「北伐」求學之旅,真的遇過有人這樣說。

        新竹的大遠百距離新竹火車站有段距離,故大遠百有安排接駁車接送。話說這個大遠百,離新竹棒球場並不遠,高中頗迷棒球的我,因為學校宿舍離火車站有點距離,火車站又離棒球場有點距離,加起來就不少距離。下課後,要步行將近四公里才抵達棒球場的我,有時會偷吃步——假設等接駁車的人沒有很多,或是距離開打還有一段時間,不至於趕不上球場的話,我選擇在火車站附近的麥當勞,坐接駁車至大遠百,再從大遠百步行至棒球場,回程亦然。前提是棒球賽事得在十點前結束。不然,回程通常仍是步行四公里回學校宿舍,結束觀賞棒球的一天。

*新竹市區內的遠百接駁車。
        新竹火車站附近是鬧區,也是補習班聚集的地方。最難忘的是聖誕節,進城內補習時,鬧區滿是狂歡節的氣氛,以往在鄉下感受不到的歡愉,在此隨處可見。可惜的是,多半是消費氣氛多於過節,那時,升學考試以及動物性感傷大於過節氣氛。從邱坤土〈祝聖誕節〉描述日本時代的耶誕節,似乎是同樣的景況,而且並沒有將其視為外來宗教,將之以鞭炮驅逐傳教士,時間回溯再早一點:在清代,就有傳教士在客家庄被鄉人放鞭炮趕走。不過,在邱坤土的日本時代,宗教與帝國已然進入常民生活之中。

基督耶穌一聖神,普施仁愛救黎民。如今大教遍天下,到處欣逢祝誕辰。


  從丘逢甲〈臺灣竹枝詞〉對於西方基督教信仰的描寫,顯然可知漢文人對於外來宗教的抗拒與遲疑,經由〈祝聖誕節〉與〈臺灣竹枝詞〉的對比,可知不同作者在不同的時空脈絡下,對於相同的宗教,儼然有不同的態度與心情面對。詮釋詩作固可從文采、韻律、修辭論之,亦可從詩作觀察詩人對於客體事物的意識形態流轉的過程,體察作者內心狀態的思索與價值轉移,藉此體察社會氣氛與常民生活型態的變化與轉折。

門闌慘綠蜃樓新,道左耶穌最誘民。七十七堂宣跪拜,痴頑齊禮泰西人。

   


身體詩學:〈野球魂〉


        到了高中,我從純樸的客家庄,移居以風著名的城市,展開日後「北伐」的求學生涯。鄉下沒有正式的棒球場,但新竹不一樣,只要有機會進場看棒球,我都會把握進場,這也是拜「城鄉差距」所賜。

高一,我開始和大喵一起真正「打」棒球。大喵是新竹新豐的客家人,操海陸腔調,但我們見面都講國語。大喵長得很成熟,他曾經鬧過一次笑話。他說,某次假日行經新竹火車站附近,一般計程車司機看見身穿便服的年輕人,都是喊:「來來來,要去六福村嗎?」不過,當大喵經過時,司機卻對實際年齡只有高一的他說:「來來來,少年郎,關西營區。」每次我想起大喵,都會想到這則笑話。

大喵成熟的不只是臉龐,還有關於棒球運動的知識,因為他國中是棒球隊的,我喜歡向他討教,他也很樂意教導我。來,一步一步來,高飛球、滾地球、變化球,我花了錢,買了全新的內野手套,學習接一顆又一顆的滾地球。在體育課的自由活動玩、下課也玩,慢慢地,我們班形成一股棒球風。那時,我們用練習軟球玩樂——黃色的洞洞球——這種球質比起縫線球軟,換言之,打到身體比較不會痛,尤其是對技術不嫻熟的我而言,這是很好的入門球。

*新竹棒球場

        我和大喵高中三年都同班,第一次看棒球,也是他帶我去的。新竹棒球場很有歷史感,沒有座椅安排,就只有水泥地可供席地而坐。他支持的是黃色球隊,但勉強和我坐在橘黑球隊的內野加油位置,坐在球場和在室內看螢幕轉播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這種滋味,有點像後來我對電影的堅持:「如果不是在電影院看大螢幕的電影,那麼,可說是沒真正看過那部電影。」

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每一次進場看球的天氣、觀眾人數,以及隨賽事(電影情節)推展的心境起伏,如果不在現場,真的很難訴說那種臨場感賦予肉身、全身顫慄的興奮感、沮喪與哀戚。尤其是他人與你共存的同時性,更是千里一緣的時機。

謝汝銓在1932年寫的〈觀野球〉一詩,就可印證親臨棒球場觀賞賽事的具體經驗。首兩句點名季節與比賽地點、比賽原因,就如當我們進場看球時,春夏秋冬不同時節的進場,肌膚對場地、風勢、濕度的感受皆不同,這種肉身感無法在螢幕前體會。接著,詩人描述比賽的激烈程度,比賽時球員的加油聲,亦可聽聞,從外野的「左右分強翼」到內野的「後先接短兵」,再來是投手「高投神鬱勃」、打者「猛襲氣縱橫」。詩人有計畫地描寫整體棒球賽的觀賞經驗,提供全面的投打對決、內外守備觀點,生動地介紹棒球賽的精彩之處。

詩人持續敘述比賽進程:跑者撲壘時的「匍伏機無失」、守備方面臨高飛犧牲打的「犧飛勢不驚」、打者安全上壘,造成守備方壓力的情境「生還堅可陷」、跑者出局的守備方的處之泰然「封殺壘能平」。在在可以看出詩人對於棒球規則的熟稔,若非嫻熟在心,難以創作出氣韻流暢的詩作。
*新竹棒球場整修後的職棒比賽:統一獅與中信兄弟



秋日圓山畔,野球新會盟。襟懷殊磊落,頭角總崢嶸。
未肯當仁讓,翻教用力爭。相期摧勁敵,藉以著蜚聲。
左右分強翼,後先接短兵。高投神鬱勃,猛襲氣縱橫。
匍伏機無失,犧飛勢不驚。生還堅可陷,封殺壘能平。
意態疆場壯,功名汗血成。最終輸一點,審判肅規程。

        如果讀者對於日本時代的棒球史有興趣,不妨買一本謝仕淵《國球誕生前記——日治時期臺灣棒球史》(台灣歷史博物館,2012)閱讀參照。正如書名所述,本書改寫自作者的博士論文,他從體育運動概念著手,兵分三路進行分析:帝國主義論、文明化進程、供給/需求說,接著再以帝國的體育運動、棒球運動與殖民現代性細論棒球作為台灣國球的前身史,輔以豐富的口述歷史內容,絕無學術論著的生硬感。

        此外,馬志翔《KANO》(果子電影有限公司,2014),參考嘉農棒球隊代表台灣,在1931年闖進日本甲子園,最終僅次於東海代表中京商業獲得第二名的殊榮歷史。嘉農闖入甲子園的故事,最特別的就是包含日本人、台灣漢人(客家、河洛)、台灣原住民一共三民族的概念。根據謝仕淵的研究指出:「1920年代以降的政治社會運動的脈絡來看,『三民族』表現出平等的殖民地族群關係的實踐,而這正是政治社會運動的主要訴求之一,進而使爭取台灣人利益的民報,同意也接受『三民族』合作的概念,因此,也得以見得『三民族』的嘉農棒球論述,可說是一套成功體現同化價值的治理手段。……」當有人稱《KANO》是媚日電影時,或許我們可以先回到當時的歷史脈絡,以免去脈絡化地淪於民族氣節式的批判,而忽略原本存在且十分幽微、細緻的歷史現實。


*謝仕淵《國球誕生前記——日治時期臺灣棒球史》

        提到《KANO》,我是臨時起意在當時苗栗唯一的首輪電影院觀賞。那天是平日午後,正好看完醫生,想說要幹嘛的日子,但心中惦記的《KANO》要上映了,乾脆就在苗栗的國興戲院觀賞好了。

距離上回進國興戲院,還是個小屁孩的國中生,觀賞的電影不外乎是《魔戒》、《哈利波特》等奇幻電影。看《KANO》當天,戲院前除了一對老夫妻,並沒有其他人排隊。賣票的是一名歐巴桑,沒有帥美的年輕打工族幫你選位靠窗還是靠走道?那對老夫妻,年約八十幾歲,似乎也是想看電影的樣子。因為沒人且安靜的關係,聽得出來那對夫妻正對著戲院前的《KANO》看板指指點點,兩人是用日語交談。是的,兩人確實是要看《KANO》。我也確定,那對夫妻是客家人,會用客家話買票,也向我詢問是不是在這裡買票。

開演前,客家老夫妻引領我走進那個曾經的時代。是否,我們都對過去了解得太少呢?而下批判得太快呢?

        進戲院後,自由入座的關係,我選在那對老夫妻的後幾排座位。電影放映五分鐘後,我就無法抑制地流下眼淚(平常我是鮮少在電影院流淚的,尤其是那種煽情的電影。)但《KANO》述說的是國球的前身——棒球的純真年代,也確實地將三民族共組的事實展演而出。

我流淚的原因是:這是屬於一代人的真實故事,也確實在台灣社會還有這些人的存在,只是逐漸消亡、甚至滅絕中,留存於學院之間的研究中流轉。幸好,台灣電影還有魏德聖這號靈魂人物,《KANO》的劇本原名為《黃金甲子園》,正是魏德聖參考嘉農的口述故事後撰寫而成。

如果有人要指稱《KANO》媚日的話,不妨想想《賽德克巴萊》。(2011,果子電影有限公司)的故事吧。

身體詩學:〈身體即國體〉


從小,我就愛運動。但那時的說法是:玩。

讀幼稚園的時候,或許是全班都玩瘋了吧,所以全班被幼稚園老師禁足:「不准下課。」那時,愛玩的我只好藉故向女老師說:「我想上廁所。」如果小便尿在不是廁所的位置,這對幼稚園老師而言,可能是種折磨。所以,她勉強地批准了正太的懇求。當我假裝上完廁所後,就被廁所外頭的向日葵班、西瓜班學長姐們的玩樂聲吸引,(那歡愉的童音,如今回想起來簡直是天籟。)

溜出外頭後,我選擇玩溜滑梯,經過幾次上下的來回、奔跑、跳躍後,簡直玩瘋了,一不小心,在溜滑梯下滑的瞬間,將雙手放置於滑梯的紅色塑膠扶手上,因為急速下滑與摩擦力的關係,使得我有如電影主角般,在空中翻滾三百六十度後,落回滑梯,然後緩緩滑下,待坐在梯上。

*幼稚園的個人畢業照
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是老師聽聞其他學生的呼喊後,很多人開始圍在我身邊。老師問我有沒有怎樣,我沒說話。老師又問,「手舉得起來嗎?」嘗試舉起右手後,我對老師說:「右手,很像舉不起來了。」

        娃娃車司機和老師急忙送我至苗栗市區的醫院,可能是我還很小的,醫院似似乎無法處理,僅進行簡單的傷肢固定後,就推著我上救護車,轉送台中榮總。那是我有印象以來,第一次坐救護車吧。

是的,正在攻讀幼稚園又愛玩的我,右手骨折了。

在台中榮總,我還記得推入手術室前的走廊燈光,手術前,護士和醫生在旁檢查右手骨折的傷勢,有一位護士小姐,輕聲地問我:「小朋友,你要吹氣球還是要打針。」聽到這句,我急得快哭出來,心想:我又不會吹氣球,怎麼辦。

「我要打針。」我急忙說出這句話後,聽見護士詫異的聲音。
「打針?小朋友,你真的不要吹氣球?你要打針?」
「對,我要打針。」我點點頭說。
「小朋友,你好勇敢喔,你要打針。」護士說。

當下,我不了解為什麼一個是吹氣球,另一個是打針?只是因為我不會用嘴巴吹氣球,所以選擇打針而已。這無關勇敢,而是考量自身能力後的決定。事隔多年,我才意識到,當年護士小姐的吹氣球是什麼意思。原來,那是進行手術前的麻醉手續,有兩種:一種是打針,另一種是戴面罩吸入式麻醉。護士看在我是小孩的份上,貼心地想用吹氣球的譬喻,想讓小孩子的我選擇面罩吸入式麻醉,沒想到,因為不會吹氣球的關係,我只好選擇打針……

後來,我啃蘋果、看卡通、喝排骨湯,有老媽陪伴下,自由自在地在家「自學」三個月。幼稚園老師與師丈,親自登門拜訪道歉的那天,天真的我還在用左手吃蘋果,右手包得木乃伊似地。

        到了國小,才有「運動會」這回事。每年的運動會,低年級負責扮演純真的舞蹈角色,中、高年級各自有不同的表演節目。通常有一項必備項目:表演大會操,也就是每天早上的朝會或者第二節下課鐘聲響後,得經常操練的國民健康操。

低年級,我跳的是五、六、七年級生可能都有記憶的:第一國民健康操。廣播內容如下:第一國民健康操,兩手插腰,預備~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接續:上肢運動、內外繞圈、腰間伸展、挺胸運動、左右彎曲、前後彎體、四肢運動、轉體運動、反覆再做上述動作後……最後才是調節運動、緩和運動。搭配音樂的話,你想懷舊隨節奏跳個幾段也說不定。

到了中年級後,廣播內容改得活潑,且音樂也新穎許多,開頭的廣播是要全體跳健康操的人一起覆誦: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們是快樂的好兒童,身體好、精神好、愛清潔、有禮貌,人人見了都喜愛,嘿嘿嘿~哈哈哈~嘿嘿~哈哈~嘿嘿哈,我們是快樂的好兒童,身體好,精神好愛清潔有禮貌人人見了都喜愛……

*表演大會操的操場一景
        國民健康操對兒童而言,簡直是剝奪下課、玩樂時間的噩夢一場,但如今回想,卻是構成集體記憶的重要時刻。話說,國民健康操的傳統可回溯至日本時代的台灣,日本人為了改造台灣人的國民性與身體觀,以及透過廣播系統播放的傳播現代性,逐漸建立台灣人守時等候廣播的體操大會,這種集體動員的策略,與後來二戰爆發後的戰時動員,產生相互的連帶效應,可謂是殖民現代性的具體展現。

因此,運動會與現代化過程是不可二分。學校是不問勞動,只問學習的地方,灌輸學童「正確的」身體觀、時間觀、競爭模式、榮譽心是現代國家治理人民的必要手段。運動會終於成為灌輸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絕佳手段,舉個例子,假設工人或農人,一天到晚都在工地或農地勞動、耕作,工作後,他們需要的是休息,而非運動。

  〈秋季運動會〉 作者:張麗俊
  葭蒼露白景清幽,紅綠兒童聚一邱。冀得青年成大學,先教體育把身修。(其一)
  水光雲影兩悠悠,廣袤庭前競勝優。進退周旋群兒戲,錦標奪得喜聲咻。(其二)

        從〈秋季運動會〉一詩,可得知日本時代的人們,逐漸接受體育作為學科知識的一部分,從健兒到健國,透過學科體制化,「進退周旋群兒戲,錦標奪得喜聲咻」成功地將達爾文主義的物競天擇概念,融入進大眾意識。

雖說體育作為強身強國的一種治理手段,然而,但是好的體育學習,仍然對學童有幫助,這彷彿是一體兩面的事,又回到殖民現代性這個老幽靈。

除去殖民不談,談談我的運動會吧。唯一一次拿到獎牌是在小學的四百公尺接力賽,我跑第三棒,認真說起來,跑得並不快,幸虧有隊友的幫忙(或者是對手不強的關係。)拿到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運動會獎牌。小鄉下的運動會,會像夜市一樣在學校附近擺攤,冰淇淋、可口可樂、冰棒、熱狗等誘人的小吃,隨處可見,彷彿嘉年華慶典般,成為日常記憶的一部份。
*台東太麻里排灣族聯合慶典外的小吃攤
倘若可以拋開自我意識的分析與反思,確實是可以就詩的美學、論詩的美學,然而,這也是種「傲嬌」的文學態度。當整體社會展現出不同於美的現狀時,你又何以獨談詩的美學呢?這就好像是說,我知道社會的現狀,但是,請先拋棄那些現狀,讓我們談談詩的美學、修辭、構句吧。這是貌似天真的文學觀,遏止的是避談醜惡的文學觀,是「純淨」的文學意識形態,然而,這不可能的。

因此,思索張麗俊〈秋季運動會〉,不僅得從日本時代傳遞進台灣的運動觀,輔以帝國政策加以衡量外,也要顧及其身分背景,他是張達京的後裔,曾受漢學教育十餘年,後來曾在日本時代擔任保正,也是櫟社成員之一。因此,他的身分顯然的可以雲淡風輕地寫詩,寫首〈秋季運動會〉的詩。漢文作為一種資本,成為日本官方與台灣民間的中介物,必須體察到使用漢文、寫漢詩在當時並不是易事,方知其幽微處。尤其,學習漢學的文人與提倡新文學的文人,兩者之間的文學差異,更是導致新舊文學論戰的爆點。


讀〈秋季運動會〉,也可以思索,日本時代,那些無法參與運動會的人們,在哪裡呢?是不是在勞動?為下一餐拚搏呢?方能理解,意圖從詩中理解真實的世界,或許我們該問的不是〈秋季運動會〉寫了什麼?怎麼寫?而是,他為什麼寫了什麼?為什麼這樣寫?才能從詩中,體會到真實,否則文學的虛妄理念將無所不在。

2015年7月29日 星期三

身體詩學:〈生活即身體〉

身體好,人生是彩色的;如果身體不好,人生是黑白的。

生理有病痛時,才驚覺擁有健康的身體比擁有再多財富、資產都還重要——每當我牙疼時,就是這麼想的。

對古時候的人們而言,牙疼、牙痛可能是最要命的絕症吧,無怪乎馬偕醫師有他的偉大之處。從小到大,我的牙齒就不好,說到底,也是鄉下醫療知識不普及的關係。等到換牙階段,沒進過牙醫診所的我,乳牙皆是由母親與針線盒內的白線幫的忙,每換一顆牙,非得要弄得滿口是血,才罷休。

不知道哪裡傳來的舊風俗,母親告訴我,上排乳牙一定要丟在床底下,下排乳牙一定要丟在屋頂上。或許,哪天我回舊日的老屋,也能當一位業餘的人類考古學家,在瓦屋頂上,尋找二十世紀末的幾顆乳牙。

*搬家後某日,於新家附近看見的老屋
從小的牙齒保健習慣沒養成,我練成忍功一絕,牙齒不痛到天翻地覆,不搖到七級強震,絕不進牙醫診所報到。第一次進牙醫診所是國小的時候,那天是平日的上學早晨,起床後發現,右邊牙床已腫成半天高,我才眼眶淚汪汪向母親開口:「烏崖此拗洞。」(連發音都發不好。)

母親趕緊打電話叫計程車載我去街上看牙科。那間牙科診所的招牌,就是一床牙齒的模樣,復古式的招牌,與現今牙科診所的廣告招牌截然不同。牙醫師沒說什麼,只說拖很久了吼,已經發炎了。接著把沾了消炎藥的棉花,塞進了我那顆破大的爛牙縫裡。

這麼巧,慢慢地,就不疼了。

讀到日治時代謝汝銓的〈補齒〉一詩,不禁心有戚戚焉。沒有料到,我的時代竟然也能與他的時代接軌。

大四時期,開始我的補牙人生,每週三早上九點準時在捷運站旁的牙醫診所報到,一大清早的第一位病人(或客人),一次補一到兩顆牙,幾乎全口牙齒都補了,比高中補的科目還多、還齊全。當我讀到「幸值世文明,補鑲傳妙技。一白粲然新,頗堪啖甘旨。畏柔不畏剛,叩響風雷起。」驚覺古典漢詩,亦能傳達一種「即視感」。如今,此詩留下的是現代醫學文明的進步,而非殖民者同化視野的同文傳遞。


非關氣血衰,頻年落牙齒。上齦倐無餘,下齦存四耳。
落者長缺如,存者寥若此。辯論失縱橫,舌唇空表裡。
嚼氈蘇意存,漱石孫情已。只覺菜根香,不為肉食鄙。
辟穀學游仙,誰是赤松子。離騷有隱憂,餐英向湘水。
幸值世文明,補鑲傳妙技。一白粲然新,頗堪啖甘旨。
畏柔不畏剛,叩響風雷起。

        提到牙齒,總會想起小時候與母親奮戰各棵乳牙的經過,有的輕鬆寫意,有的壯烈成仁,無論如何,母親永遠是最棒的。我不知道一般人對客家女性的看法為何?但是,從日治時期的報紙而言,可以略知一二,一般文章介紹客家人與客家婦女的觀點。

*新竹柯牙科,蔡培火題字。

19051025日的台灣日日新報中,有篇〈閩粵消長〉的文章,內容如下:「竹邑住民,有閩粵兩種。閩人稱為和老,粵人稱為客郎。蓋兩百年前,福建人先渡臺,多居海邊平地,可免蕃害,廣東人後至,不得不居於山地,與野蕃相雜處,而為福建人作佃戶,已是先至為主,後至為賓,故有客郎之稱也。客郎與和老,兩者之言語,全不相通,風俗亦自有異,試為詳言之,閩人性質溫和,多從事於商業,其讀書人,酖詩賦,喜奢華,未免易流於文弱。婦人女子悉纏足,藏深閨,不過為男子之玩弄物。粵人則反是,其性質多強毅,住居山野,日從事於開墾,以農為業,不避苦勞,帶有內地之武士風存焉。且婦女亦皆天足,善助家政,耕種畜產,不遜男人。

由上述引文可知,作者以新竹廳的客閩人士為例,闡述對於兩者之間的差異與看法,值得注意的是,客閩的婦女,最大的具體差異是纏足與否。換言之,客家女性因為採茶、耕種的事務繁重,纏足會妨礙從事家務。因此,嘗試解釋傅錫祺〈天然足〉一詩,不可將其視為全島、全台婦女的傳統解放,因為對於客家婦女而言,解放纏足這回事,顯然並不成問題。因為她們並沒有纏足的困擾,這也證明,探索台灣歷史時,客、閩之間的異質性,需要不斷探索且深化,方能帶出全面性的討論。

摧殘忍到女兒身,白皙雙趺亦可人。不羨纖纖不盈掬,鳳頭鞋樣任翻新。
卸將羅襪見天真,裙下雙鉤事已陳。姊妹休誇尖小甚,弓鞋原是過來人。

提倡解放纏足雖可從解放「性別歧視」的角度切入,但不可諱言的是,這與日本官方逐漸推行解放纏足的勢力有關,漢文人團體接受新式文明、知識後,轉而提倡放足,與官方政策協力宣傳,透過「放足」的推行,也是讀者可以觀察殖民性伴隨現代性的一種觀察路徑。

同樣與解放纏足有關的,還有斷髮。清朝改隸日本時代,實行剪斷清朝留辮子的習俗,為維繫漢人傳統的脈絡,有文人抵抗官方的斷髮政策,其中洪繻,又名洪棄生的抵抗意識是較為強烈的。〈逃剪髮感詠〉一詩,為維持外表上的漢文人意識,他努力躲避官方查緝,逃匿期間,常有人問他:你的辮子怎麼還在?怎麼保持的。由此可知,洪棄生對逃避斷髮的查緝是頗有一套,雖提名為感詠,但是在無意識之間,隱隱然透露出對於躲匿至今,仍未斷髮的事實,顯得有點得意的態度。

事實上,斷髮剪辮涉及的漢文人的心理認同與維繫漢人傳統的脈絡,雖說,清朝以前,並沒有蓄髮的傳統,但相對於異族的統治,以及兩百多年的蓄髮習俗,儼然已成為「漢文化」的一部分,難怪洪棄生在詩末隱微地顯露出得意的欣喜。

穆生久懼楚人箝,藏尾藏頭二紀淹。髮短忽驚城旦酷,令輕猶比路灰嚴。
山中夏馥緘鬚去,稷下淳于努目瞻。匿跡時將形影問,余顱何術葆鬑鬑。

斷髮之痛,我略知一二。就讀小五某日,母親欣喜地分享她在菜市場買了一把電動剃頭刀,想當然是拿我「開刀」,小五身無縛雞之力的我,自然沒有說不的權利。見她拿舊報紙剪出圓形洞口,報紙即成為我的剪髮斗篷,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頭頂也越來越涼快,內心不安的我,頻頻向母親示意,好了沒好了沒。母親總說,再等一下再等一下就好了。當望見鏡子的我時,不瞞你說,我哭了,內心苦楚無處宣洩,是的,有記憶以來,我第一次成為龐克光頭佬。我暗自發誓,此生再也不要讓母親碰我的頭髮。後來,那把剃頭刀慘遭封印,再也沒用過而生鏽了。

        而我呢?帶著新髮型進學校時,全班同學都在笑。最可惡的是,升旗時,當司儀照平常的儀式道出:「升旗典禮開始,全體肅立,主席就位,全體同學請脫帽,唱國歌。」脫帽剎那的羞辱感,畢生難以抹滅。因此,說實在的,我也能體會斷髮之苦、之悲、之痛、之恨啊。



2014年7月31日 星期四

〈夜襲〉

在震慄之下
你仍有獵豹的眼神

此刻,讓肉身像火柴一樣
燃燒成自己的太陽

讓意志的花朵盛開
讓幽靈現影

讓樂音歌唱四方
眾人圍繞彼此的光
焚燒暗夜的眼盲

        原刊於《笠詩刊》301期2014年6月號

2014年7月14日 星期一

《宛如走路的速度》

是枝裕和的第一本隨筆《宛如走路的速度》,如同書名的奧妙,他在各自成篇的短文,為我們示範隨筆可以隨興所致而歇筆,卻無任何突兀之感。誠如書內他提到意圖製作的理想電影是「留白」的電影——得以讓讀者以想像力自行補足的作品。在他的字裡行間,我們讀到他對影像力量的思索、日常生活與昔日往事的記憶往返、媒體批判與後311紀錄,乃至於對於日本重啟核電與核廢料何去何從的省思。對於世事不妄下批判的是枝裕和,下筆舉重若輕的他,反而更像是與讀者共同散步般地,娓娓道來他的精神慢活史,提醒我們在步調快速的現代社會,不要忘了與人對話、溝通的模式,可以宛如走路的速度,就像此書名一樣。


2014年7月9日 星期三

肆章、災異詩的民間記憶

台灣位於板塊地震帶,因此地震頻傳,1999年的九二一大地震,災情慘重,造成兩千多人喪生,相信那天凌晨的一點四十七分,已是許多人一輩子不願記憶的時間點。

我敬愛的優秀的紀錄片工作者吳乙峰,曾以九二一地震為主題,拍攝《生命》紀錄片,內容兼敘作者、作者父親、作者友人與災害受難者的故事,挖掘、投身之深刻,實屬少見。本文以災異詩為主題,探討歷來的天災,究竟帶給人民何種考驗。

首先,從地震的古典敘述開始,由林占梅(1821-1868〈地震歌並序〉起頭。大學時期,在「詩選與習作」課堂上,教授曾告訴我們,古典詩歌最重要的就是題目,有序的話,序文一定要看仔細,序文是解釋、補充詩作的關鍵。就拿此詩為例,其序言提到:(道光戊申(1848)仲冬,臺地大震,吾淡幸全,而彰嘉一帶城屋傾圮,人畜喪斃,至折肢破額者,又不可勝計矣。傷心慘目,殊難名狀,今歲暮春復大震二次,驚悼之餘,乃成七古一篇,歌以當哭,時三月初八未刻也。

讀完此序,讓我的地震認識史又推遠一百年,原來1848年,南部亦有大地震,造成多人傷亡,更令人震驚的是其描述:「……老者無策少者難,從此夜眠心不安。東南雖缺地無縫,豈有妖物藏其間。自是乾坤氣吞吐,世人那得知其故。幸哉淡水尚安全,可憐嘉彰成墟墓。」。

原來,人們對於天災的思考,竟是如此地相似——九二一地震發生時,我才十一歲,凌晨時分,被家中牆壁的風鈴聲搖醒,接著母親用客家話大喊:「地動、地動,阿弟仔、地動,趕快出來外面。」母親邊拖邊拉地將我移出家門外,小時候的我不懂事,配合著母親的驚慌聲,我假裝發出人嚎的恐懼聲,邊跳出家門外。後來此事被母親誤以為真,四處道說那時的我真的很恐慌、無助。事實上,真的恐慌無助之時,是我步出家門,望向隔著一條後龍溪的街上,一片漆黑的模樣,我的雙腳沒穿鞋,水泥地板震震的隆動經由腳掌後可知其強度,那時的我,才真正感到無助——如果我家垮了怎麼辦。

誠如此詩描繪的恐懼,那天之後。我們家移居外公外婆家,眾人一起在戶外搭棚子度日,過著高樓大廈不如矮房、露天屋的日子,直至恐懼稍緩之時。

相同的經驗描寫,還有傅錫祺(1872-1946〈哀震災〉:「巨石翻,隧道塌,鐵軌彎曲舊狀改。樓臺廬舍成廢墟,傷心慘目見者每。……臺灣地震故頻頻,經幾十回三百載。今茲之慘古未曾,長記紀年逢乙亥。……臺中豐原大甲與東勢,竹南竹東大湖連苗栗。七郡三萬八千五百家,全潰半壞大破無完室。重傷輕傷一萬二千人,萬死一生說到當時猶戰慄。更有三千二百五十餘,橫被鬼籙勾一筆。……

1935年的大地震,是我人生所知的傳說地震,經由祖父輩與地震紀念碑的紀錄,我得知故鄉的災情慘重。舊山線鐵路離老家並不遙遠,尤其,外婆的老家離勝興車站、龍騰斷橋很近,每每到那邊遊玩時,母親皆說:「以前我和你外婆就是走這條長長的山路,到街上再坐車回家喔。」

因此,我對舊山線鐵道特別有感情。1935年的大地震,震出了後來知名的龍騰斷橋,詩人王則修(1867-1952),在〈祝山線復舊開通有感〉,三首之一:「曩年災震斷車行,驛路迢迢蕪已平。力士開山仍故道,飆輪飛駛又長征。無須岸海迂新邑,直可穿巖接塹城。回首不勝今昔感,豐原從此慶重生。(其一)」

他以台灣鐵路舊山線復通為因,敘述作者身為豐原人不需繞道遠行的欣喜。同樣因鐵道可復駛而欣喜的,還有我。

*廢站後的台東多良車站/作者自攝
2010年,我耳聞舊山線可能復駛,特別回到勝興車站、龍騰斷橋附近,曾作出專題報導〈舊山線新啟動,復駛算盤真能如意?〉,後來,舊山線復駛了,但不是常態經營,而是以炒短線、試水溫的方式經營——派老古董火車頭CK124與普快車,在暑期來回泰安與三義等站。

為何說是炒短線呢?君不見2014年,舊山線有在暑期營運?如果不能長期經營舊山線,如何培養成為一條有價值的觀光路線?舊山線鐵道,如今比較新山線而言,看來是繞路遠行,但以觀光價值而言,它絕對有存在復駛的必要性,只有鐵軌沒有鐵路文化的觀光景點,地方將沒有文化經營,而只有文創的浮誇。有台灣最美麗的火車站之稱的多良車站,未來走向,頗受鐵道迷關注。

曾有人說,災害對某些人而言,可能確實是天災,另外對某些人而言,也有可能契機。俗話說的好:「危機就是轉機。」如果沒有災害,我們對生命的思索會更為深刻嗎?如果沒有災害,人們會修復日益疏離、陌異化的社會結構嗎?沒有九二一大地震,幼年的我,有機會回到外公、外婆家,共度一陣單純、刻苦,卻極度美好的時光嗎?

答案絕對是否定的。

2014年7月8日 星期二

參章、失敗者的歷史鏡像

有勝利者,當然有失敗者,對於面臨戰敗的失敗者而言,他們有什麼不同的心境待抒發呢?且看本章的介紹。

近日,台北市長郝龍斌提出「祖國拋棄說」,引發台灣各界輿論紛紛,這種遺民想法,在割台之際,實屬常見。比方說,丘逢甲(1864-1912〈離臺詩〉,六首選二,就有遺民思想不絕於耳,且看原詩:

(將行矣,草此數章聊寫積憤,妹倩張君請珍藏之。十年之後,有心人重若拱璧矣!海東遺民草。)
宰相有權能割地,孤臣無力可回天。
扁舟去作鴟夷子,回首河山意黯然。(其三)
從此中原恐陸沉,東周積弱又於今。
入山冷眼觀時局,荊棘銅駝感慨深。(其四)

丘逢甲的其三前兩句廣為流傳,更可嘆的是:孤臣雖然無力回天,卻有力回中國大陸,留下無法離開的人,默默地接受日本帝國的殖民。這對於現在的台灣現況,不也是頗為諷刺?昔日喊反攻大陸者,今日在中國大陸高唱中共國歌,殊不知在以前的蔣介石時代,可是得殺頭的呢。今日抓賊的做賊,怎能不令沒有掌握權力的人民唏噓不已。

同樣身懷遺民思想的人,還有王松(1866-1930)其〈感述〉:「滄海遺民在,真難定去留。四時愁裡過,萬事死前休。風月嗟腸斷,山川對淚流。醉鄉堪匿影,莫作杞人憂。」說實在話,當時1895年乙未割台之際,留台離台無論如何,始難用現在眼光去評斷,以王松為例,他面對是否離台或留台,終日憂愁的神情,成日時不我予的哀愁,瀰漫在各行詩句之中。末聯他沉於酒國之中,意圖忘卻已改隸的歷史現實,嘗試以酒醉之說,安撫自己,不要過於憂愁。

同樣是1895年,故鄉在苗栗銅鑼的吳湯興,選擇不同於遺民的義民心態,即使抵抗日軍無望,他也要繼續為故鄉鄉里,奮戰到底。在〈聞道〉,七首選一之中,他表明抗敵至生命最後的心態:「聞道神龍片甲殘,海天北望淚潸潸。書生殺敵渾無事,再與倭兒戰一番。」在此,遺民與義民之間,有了區隔。台灣文學的遺民研究不知為何,總是比義民研究還要來的熱門。或許是過於溫吞的性格嗎?還是出於研究者的意識形態殊異?這些都猶未可知。


我只知道,吳湯興是我同鄉,他在彰化八卦山慷慨地捨身、赴義。同樣是戰敗國的人民,有人選擇遠離他鄉,有人離鄉後又回鄉,沉於醉人的酒國中,有人提早離世,什麼也沒留下,關鍵時刻,也沒什麼人記得。


*我的故鄉——銅鑼——吳湯興的故鄉。/作者自攝。

與吳湯興相對應的詩,我選擇連橫(1879-1936〈弔林義士崑岡〉。比起吳湯興的詩證,連橫的詩作說服力,可說是相當低。全詩通篇只有讚揚義士的勇猛之舉:「痛哭淪亡禍,同胞仗義爭;執戈齊敵愾,報國有書生。一死身何惜,三年血尚赬;沙場呼欲起,咄咄劍飛鳴。」畢竟連橫同樣身為書生,書寫此類詩作時,彷彿忘卻他也是歷經乙未割台的漢文人,卻未像吳湯興或林崑岡等人一樣,慷慨赴義。反而僅僅書寫義民們的勇敢,卻無法正視自己的無能,對我而言,這種詩作是屬於不老實、不誠實的那種作品。


此外錢振鍠(1875-1944〈簡大獅〉,則是另一種類型:「痛絕英雄洒血時,海潮山湧泣蛟螭。他年國史傳忠義,莫忘臺灣簡大獅。」有江南大儒之稱錢名山,在中國常州,作詩為台灣簡大獅作證,說明忠義之士列傳之時,千萬別忘了他。詩文內容簡單,直抒胸臆,沒有過度彰顯勇猛對日的行徑,只對其義行深感不捨,並對清廷的無能,深感悲憤。


最後是朱術桂〈絕命詞〉1618-1683):「艱辛避海外,總為幾根髮。於今事畢矣,祖宗應容納。」身為明朝朱姓的後代,流亡來台後,如詩所言,為得是不在清朝的統治之下。但是,1683年隨著鄭克塽投降清朝之後,斯夢已碎,至此,他不再以遺民為自居,然是選擇回歸列祖列宗,在此意義上,與賽德克族的回歸祖靈,似乎不謀而合。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朱術桂投繩自盡後,其妃子等五人,亦在台南結束自己的生命。


*台南五妃廟/攝影:Pat Cullen/@創用CC姓名授權釋出

失敗者有可能是勝利者嗎?對於日治時代的台灣本島人而言,確實如此。以傅錫祺(1872-1946)的〈慰被驅從軍生還者微韻〉(櫟社第五期課題‧六月十六日)為例,原詩如下:

軍帖傳來不可違,沙場處處是危機。草根木屑延殘喘,較勝成灰附友歸。(其一)
魚沈雁杳死耶非,恨極倭奴脅以威。同歷空前兵燹劫,抵家幸得拜慈闈。(其二)

內容描寫日本徵兵制下達時,台灣人不可違逆從軍去的無奈,其一最後兩句,淒涼地描寫人在亂世之中的選擇,如同草根木屑般地殘喘,猶勝過戰死沙場,只能依靠佔有攜帶骨灰回台。其二,直接描寫日本軍國主義形容為倭奴,凸顯作者一生之恨,人生到底,最終還是盼望能與家人團聚,在此詩之中,愁緒滿懷,卻又帶喜樂返家,作者以老年之齡形容台灣年輕人因為軍國主義的壓迫,拚死終於返家的過程。


有意思的地方也在於此,台灣人雖是身為日本軍,在二戰是戰敗國,但又與日本人不同的是,台灣戰後的發展,卻宛若戰勝國,渴望自由的人民,卻面臨另一項省籍衝突,最後爆發二二八事件,直到國民黨政府全面撤退來台後,白色恐怖壟罩全島,人民對自由、民主的渴望,再次幻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