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31日 星期四

〈夜襲〉

在震慄之下
你仍有獵豹的眼神

此刻,讓肉身像火柴一樣
燃燒成自己的太陽

讓意志的花朵盛開
讓幽靈現影

讓樂音歌唱四方
眾人圍繞彼此的光
焚燒暗夜的眼盲

        原刊於《笠詩刊》301期2014年6月號

2014年7月14日 星期一

《宛如走路的速度》

是枝裕和的第一本隨筆《宛如走路的速度》,如同書名的奧妙,他在各自成篇的短文,為我們示範隨筆可以隨興所致而歇筆,卻無任何突兀之感。誠如書內他提到意圖製作的理想電影是「留白」的電影——得以讓讀者以想像力自行補足的作品。在他的字裡行間,我們讀到他對影像力量的思索、日常生活與昔日往事的記憶往返、媒體批判與後311紀錄,乃至於對於日本重啟核電與核廢料何去何從的省思。對於世事不妄下批判的是枝裕和,下筆舉重若輕的他,反而更像是與讀者共同散步般地,娓娓道來他的精神慢活史,提醒我們在步調快速的現代社會,不要忘了與人對話、溝通的模式,可以宛如走路的速度,就像此書名一樣。


2014年7月9日 星期三

肆章、災異詩的民間記憶

台灣位於板塊地震帶,因此地震頻傳,1999年的九二一大地震,災情慘重,造成兩千多人喪生,相信那天凌晨的一點四十七分,已是許多人一輩子不願記憶的時間點。

我敬愛的優秀的紀錄片工作者吳乙峰,曾以九二一地震為主題,拍攝《生命》紀錄片,內容兼敘作者、作者父親、作者友人與災害受難者的故事,挖掘、投身之深刻,實屬少見。本文以災異詩為主題,探討歷來的天災,究竟帶給人民何種考驗。

首先,從地震的古典敘述開始,由林占梅(1821-1868〈地震歌並序〉起頭。大學時期,在「詩選與習作」課堂上,教授曾告訴我們,古典詩歌最重要的就是題目,有序的話,序文一定要看仔細,序文是解釋、補充詩作的關鍵。就拿此詩為例,其序言提到:(道光戊申(1848)仲冬,臺地大震,吾淡幸全,而彰嘉一帶城屋傾圮,人畜喪斃,至折肢破額者,又不可勝計矣。傷心慘目,殊難名狀,今歲暮春復大震二次,驚悼之餘,乃成七古一篇,歌以當哭,時三月初八未刻也。

讀完此序,讓我的地震認識史又推遠一百年,原來1848年,南部亦有大地震,造成多人傷亡,更令人震驚的是其描述:「……老者無策少者難,從此夜眠心不安。東南雖缺地無縫,豈有妖物藏其間。自是乾坤氣吞吐,世人那得知其故。幸哉淡水尚安全,可憐嘉彰成墟墓。」。

原來,人們對於天災的思考,竟是如此地相似——九二一地震發生時,我才十一歲,凌晨時分,被家中牆壁的風鈴聲搖醒,接著母親用客家話大喊:「地動、地動,阿弟仔、地動,趕快出來外面。」母親邊拖邊拉地將我移出家門外,小時候的我不懂事,配合著母親的驚慌聲,我假裝發出人嚎的恐懼聲,邊跳出家門外。後來此事被母親誤以為真,四處道說那時的我真的很恐慌、無助。事實上,真的恐慌無助之時,是我步出家門,望向隔著一條後龍溪的街上,一片漆黑的模樣,我的雙腳沒穿鞋,水泥地板震震的隆動經由腳掌後可知其強度,那時的我,才真正感到無助——如果我家垮了怎麼辦。

誠如此詩描繪的恐懼,那天之後。我們家移居外公外婆家,眾人一起在戶外搭棚子度日,過著高樓大廈不如矮房、露天屋的日子,直至恐懼稍緩之時。

相同的經驗描寫,還有傅錫祺(1872-1946〈哀震災〉:「巨石翻,隧道塌,鐵軌彎曲舊狀改。樓臺廬舍成廢墟,傷心慘目見者每。……臺灣地震故頻頻,經幾十回三百載。今茲之慘古未曾,長記紀年逢乙亥。……臺中豐原大甲與東勢,竹南竹東大湖連苗栗。七郡三萬八千五百家,全潰半壞大破無完室。重傷輕傷一萬二千人,萬死一生說到當時猶戰慄。更有三千二百五十餘,橫被鬼籙勾一筆。……

1935年的大地震,是我人生所知的傳說地震,經由祖父輩與地震紀念碑的紀錄,我得知故鄉的災情慘重。舊山線鐵路離老家並不遙遠,尤其,外婆的老家離勝興車站、龍騰斷橋很近,每每到那邊遊玩時,母親皆說:「以前我和你外婆就是走這條長長的山路,到街上再坐車回家喔。」

因此,我對舊山線鐵道特別有感情。1935年的大地震,震出了後來知名的龍騰斷橋,詩人王則修(1867-1952),在〈祝山線復舊開通有感〉,三首之一:「曩年災震斷車行,驛路迢迢蕪已平。力士開山仍故道,飆輪飛駛又長征。無須岸海迂新邑,直可穿巖接塹城。回首不勝今昔感,豐原從此慶重生。(其一)」

他以台灣鐵路舊山線復通為因,敘述作者身為豐原人不需繞道遠行的欣喜。同樣因鐵道可復駛而欣喜的,還有我。

*廢站後的台東多良車站/作者自攝
2010年,我耳聞舊山線可能復駛,特別回到勝興車站、龍騰斷橋附近,曾作出專題報導〈舊山線新啟動,復駛算盤真能如意?〉,後來,舊山線復駛了,但不是常態經營,而是以炒短線、試水溫的方式經營——派老古董火車頭CK124與普快車,在暑期來回泰安與三義等站。

為何說是炒短線呢?君不見2014年,舊山線有在暑期營運?如果不能長期經營舊山線,如何培養成為一條有價值的觀光路線?舊山線鐵道,如今比較新山線而言,看來是繞路遠行,但以觀光價值而言,它絕對有存在復駛的必要性,只有鐵軌沒有鐵路文化的觀光景點,地方將沒有文化經營,而只有文創的浮誇。有台灣最美麗的火車站之稱的多良車站,未來走向,頗受鐵道迷關注。

曾有人說,災害對某些人而言,可能確實是天災,另外對某些人而言,也有可能契機。俗話說的好:「危機就是轉機。」如果沒有災害,我們對生命的思索會更為深刻嗎?如果沒有災害,人們會修復日益疏離、陌異化的社會結構嗎?沒有九二一大地震,幼年的我,有機會回到外公、外婆家,共度一陣單純、刻苦,卻極度美好的時光嗎?

答案絕對是否定的。

2014年7月8日 星期二

參章、失敗者的歷史鏡像

有勝利者,當然有失敗者,對於面臨戰敗的失敗者而言,他們有什麼不同的心境待抒發呢?且看本章的介紹。

近日,台北市長郝龍斌提出「祖國拋棄說」,引發台灣各界輿論紛紛,這種遺民想法,在割台之際,實屬常見。比方說,丘逢甲(1864-1912〈離臺詩〉,六首選二,就有遺民思想不絕於耳,且看原詩:

(將行矣,草此數章聊寫積憤,妹倩張君請珍藏之。十年之後,有心人重若拱璧矣!海東遺民草。)
宰相有權能割地,孤臣無力可回天。
扁舟去作鴟夷子,回首河山意黯然。(其三)
從此中原恐陸沉,東周積弱又於今。
入山冷眼觀時局,荊棘銅駝感慨深。(其四)

丘逢甲的其三前兩句廣為流傳,更可嘆的是:孤臣雖然無力回天,卻有力回中國大陸,留下無法離開的人,默默地接受日本帝國的殖民。這對於現在的台灣現況,不也是頗為諷刺?昔日喊反攻大陸者,今日在中國大陸高唱中共國歌,殊不知在以前的蔣介石時代,可是得殺頭的呢。今日抓賊的做賊,怎能不令沒有掌握權力的人民唏噓不已。

同樣身懷遺民思想的人,還有王松(1866-1930)其〈感述〉:「滄海遺民在,真難定去留。四時愁裡過,萬事死前休。風月嗟腸斷,山川對淚流。醉鄉堪匿影,莫作杞人憂。」說實在話,當時1895年乙未割台之際,留台離台無論如何,始難用現在眼光去評斷,以王松為例,他面對是否離台或留台,終日憂愁的神情,成日時不我予的哀愁,瀰漫在各行詩句之中。末聯他沉於酒國之中,意圖忘卻已改隸的歷史現實,嘗試以酒醉之說,安撫自己,不要過於憂愁。

同樣是1895年,故鄉在苗栗銅鑼的吳湯興,選擇不同於遺民的義民心態,即使抵抗日軍無望,他也要繼續為故鄉鄉里,奮戰到底。在〈聞道〉,七首選一之中,他表明抗敵至生命最後的心態:「聞道神龍片甲殘,海天北望淚潸潸。書生殺敵渾無事,再與倭兒戰一番。」在此,遺民與義民之間,有了區隔。台灣文學的遺民研究不知為何,總是比義民研究還要來的熱門。或許是過於溫吞的性格嗎?還是出於研究者的意識形態殊異?這些都猶未可知。


我只知道,吳湯興是我同鄉,他在彰化八卦山慷慨地捨身、赴義。同樣是戰敗國的人民,有人選擇遠離他鄉,有人離鄉後又回鄉,沉於醉人的酒國中,有人提早離世,什麼也沒留下,關鍵時刻,也沒什麼人記得。


*我的故鄉——銅鑼——吳湯興的故鄉。/作者自攝。

與吳湯興相對應的詩,我選擇連橫(1879-1936〈弔林義士崑岡〉。比起吳湯興的詩證,連橫的詩作說服力,可說是相當低。全詩通篇只有讚揚義士的勇猛之舉:「痛哭淪亡禍,同胞仗義爭;執戈齊敵愾,報國有書生。一死身何惜,三年血尚赬;沙場呼欲起,咄咄劍飛鳴。」畢竟連橫同樣身為書生,書寫此類詩作時,彷彿忘卻他也是歷經乙未割台的漢文人,卻未像吳湯興或林崑岡等人一樣,慷慨赴義。反而僅僅書寫義民們的勇敢,卻無法正視自己的無能,對我而言,這種詩作是屬於不老實、不誠實的那種作品。


此外錢振鍠(1875-1944〈簡大獅〉,則是另一種類型:「痛絕英雄洒血時,海潮山湧泣蛟螭。他年國史傳忠義,莫忘臺灣簡大獅。」有江南大儒之稱錢名山,在中國常州,作詩為台灣簡大獅作證,說明忠義之士列傳之時,千萬別忘了他。詩文內容簡單,直抒胸臆,沒有過度彰顯勇猛對日的行徑,只對其義行深感不捨,並對清廷的無能,深感悲憤。


最後是朱術桂〈絕命詞〉1618-1683):「艱辛避海外,總為幾根髮。於今事畢矣,祖宗應容納。」身為明朝朱姓的後代,流亡來台後,如詩所言,為得是不在清朝的統治之下。但是,1683年隨著鄭克塽投降清朝之後,斯夢已碎,至此,他不再以遺民為自居,然是選擇回歸列祖列宗,在此意義上,與賽德克族的回歸祖靈,似乎不謀而合。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朱術桂投繩自盡後,其妃子等五人,亦在台南結束自己的生命。


*台南五妃廟/攝影:Pat Cullen/@創用CC姓名授權釋出

失敗者有可能是勝利者嗎?對於日治時代的台灣本島人而言,確實如此。以傅錫祺(1872-1946)的〈慰被驅從軍生還者微韻〉(櫟社第五期課題‧六月十六日)為例,原詩如下:

軍帖傳來不可違,沙場處處是危機。草根木屑延殘喘,較勝成灰附友歸。(其一)
魚沈雁杳死耶非,恨極倭奴脅以威。同歷空前兵燹劫,抵家幸得拜慈闈。(其二)

內容描寫日本徵兵制下達時,台灣人不可違逆從軍去的無奈,其一最後兩句,淒涼地描寫人在亂世之中的選擇,如同草根木屑般地殘喘,猶勝過戰死沙場,只能依靠佔有攜帶骨灰回台。其二,直接描寫日本軍國主義形容為倭奴,凸顯作者一生之恨,人生到底,最終還是盼望能與家人團聚,在此詩之中,愁緒滿懷,卻又帶喜樂返家,作者以老年之齡形容台灣年輕人因為軍國主義的壓迫,拚死終於返家的過程。


有意思的地方也在於此,台灣人雖是身為日本軍,在二戰是戰敗國,但又與日本人不同的是,台灣戰後的發展,卻宛若戰勝國,渴望自由的人民,卻面臨另一項省籍衝突,最後爆發二二八事件,直到國民黨政府全面撤退來台後,白色恐怖壟罩全島,人民對自由、民主的渴望,再次幻滅。

次章、勝利者的他者書寫

古今戰場上,本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本章以勝利方的角度為主,觀看獲勝者書寫他者的戰敗感。在這裡的戰場,可能是土地掠奪的勝利者、或者是當下的土地佔有者,對過去歷史事件的再詮釋。

伊藤貞次郎〈古戰場並序〉是典型土地佔有者,對過去歷史事件的再詮釋,請見原詩:

(明治二十八年(1895)六月大嵙崁舉人黃國輝作亂率鄉民抗官軍敗爲虜不屈而死餘皆降)
此地皇軍古戰場。如今樵牧日成行。
翻思豎子身誅死。不似鄉人仰寵光。


若是當代書寫清代舉人黃國輝的作戰,絕對是以率兵抵抗日軍侵略的主旋律書寫,而非「豎子」書寫。但是,在日治時代的主旋律,尤其作者伊藤貞次郎又是日本人身分,自然而然以「皇軍」作為主調,期待台人皆能仰賴身為天皇子民的寵光。


另一角度,讓我們看臺人又是如何書寫過去歷史的勝利者呢?從魏清德(1886-1964〈題鄭成功受荷人乞降圖〉詩中,以鄭成功受荷人乞降圖為靈光,以詩句臨摹畫作,從而建構「東漸西力須退攘,每覽斯圖輙神往。」的觀念,隱隱然有種與西方帝國主義者抗衡之意。

*C.E.S., 1675, 《被遺誤的福爾摩沙》 
鄭成功符碼在日治時代能繼續歌頌的原因,固然與他的母系是日本血統有關,因此在戰爭後期,徵求自願兵的詩作書寫,亦可能見延平王的身影在詩作之中不斷出現。


然而,這種東洋與西洋抗衡的觀念,至今在二十一世紀的東亞圈,似乎演變成「中國崛起」與西方國家,甚至與日本抗衡的聲浪。在台灣而言,更顯尷尬,政府如何面對中國?成為執政者的大考驗。

然而,這種與西洋抗衡的觀念,至今在東亞圈的中國,似乎演變成「中國崛起」與西方國家,甚至與日本抗衡的聲浪。在台灣而言,更顯尷尬,政府如何面對中國?成為執政者的大考驗。且讀原詩:


荷人自詡天驕子,豕蛇薦食意未已。
狡焉日逞流毒來,貪婪一部東印史。
草雞長耳人中英,手提長劍跨長鯨。
樓船肅肅從空下,師行直迫紅毛城。
海潮天佑驟高漲,鄭師鼓噪荷人驚。
臺灣先人曾闢地,臥榻寧容異族睡。
…...
城門開,鄭師入,漢番歡呼荷人泣。
揆一惶恐膝行前,鄭師環環按劍立。
國姓爺,坐上頭,釋令謁見免俘囚。
爾戴爾首爾舟返,爾物持去皆自由。
……
東漸西力須退攘,每覽斯圖輙神往。
鋤庭掃穴推先河,買絲待繡延平像。

撇開這些不說,來談談魏清德。2014年年初,由國立台灣文學館策劃,台大台文所的黃美娥教授主編,由台文館出版《魏清德全集》的新書發表會。《魏清德全集》有58冊,詩卷2冊,文卷2冊,小說卷2冊,文獻卷1冊,目錄卷1冊,歷時數年,終於大功告成。從成書編冊的編排可知,魏清德除了傳統漢詩之外,創作的小說更是不少,在日治時代是著名的漢文通俗小說家。



*站立者為黃美娥教授,右方為前任文學館館長李瑞騰。(圖片取自台文館)
然而,全集更有文卷兩冊,多收錄其在日治時代報刊發表的作品,多涉及殖民現代性與轉植在台灣的問題。任何作家全集的出版,絕對是功德圓滿的事,既是如此,讀者若有機會,能翻讀幾篇,甚至幾冊,對於台灣文化的深耕,才能越到位、扎實。

台灣可以是南蠻之地,也可以是南洋新版圖。在伊藤博文(1841-1909〈南航途上軍艦作〉詩中,就是把殖民地當成是帝國版圖的延伸,伊藤博文在南行途中,將治理台灣的心願,在短短四句中呈現出。原詩如下:

戰後烽烟跡欲無,百年長計在皇謨。
節旄銜命辭魏闕,去見南洋新版圖。


*台博館介紹兒玉後藤紀念館在新公園/作者自攝
*國立台灣博物館的伊藤博文像/作者自攝
同樣是南行台灣,不免令人想起台灣電影《KANO》結尾,一行人赴日打甲子園後,回程擔心這樣的表現,究竟在南方的島民會否滿意呢?又或者,如楊逵《送報伕》結尾,男主角楊君留學返國的話:「我滿懷著確信,從巨船蓬萊丸底甲板上凝視著臺灣底春天,那兒表面上雖然美麗肥滿,但只要插進一針,就會看見惡臭逼人的血膿底迸出。」由此觀之,究竟伊藤博文的治台政策,給予台灣人民的是現代性的進步,還是殖民者的壓迫呢?伊藤博文在哈爾濱被韓人刺殺的結果,或許已透露一絲解答,殖民地的人民究竟是痛苦還是幸福。

提及殖民,恐怕感觸最深的是台灣原住民族群。當漢人來台時,遭受漢人壓迫,當日本人來時,更遭受日本人、漢人的雙重壓迫,從原住民的視角而言,漢人與日本人何者較可惡?恐怕答案不一。從日高梅嶺〈聞臺灣時事有感三首〉的觀點而言,1907年擴張隘勇線時,在插天山發生與泰雅族的戰鬥。請讀原詩:

插天山對枕頭山,接角光形指顧問。
黠虜襲來如驟雨,戍兵奔潰幾人還。(其一)
十八師團兵有餘,臺灣蠻匪尚紛拏。
九原願起西鄉得,瘴霧蕃煙付一噓。(其二)
豺虎猶知撫養恩,萬千化外十年存。
請看諸葛南征計,折服蠻心絕禍根。(其三)

*泰雅族出草攻擊插天山新隘線的新聞(漢文台灣日日新報)

插天山除了此詩有書寫之外,鍾肇政先生曾創作台灣人三部曲:《沉淪》、《滄溟行》、《插天山之歌》。其中,第三部曲更被改編成為《插天山之歌》同名電影,由導演黃玉珊拍攝。由漢文台灣日日新報的報導可知,新隘線成立之後,泰雅族人出草攻擊之,最後慘遭清除。

其實,從同年八月三日開始,報紙等消息就有零星報導插天山建立新隘線的狀況。(如下圖所示。)對照日高梅嶺〈聞臺灣時事有感三首〉可知,詩可以是歷史——呈現反面的歷史,有時你不能正向直接把詩作當成描寫現實,相對的,它只是激發你思考的契機。日本人為何要新設隘線?泰雅族人為何要出草?答案恐怕都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蔽之。

*(漢文台灣日日新報)


探索日治時代的人民精神史,多半會困惑在於殖民現代性的議題上。比方說以陳瑚(1875-1922)〈觀日露戰爭活動寫真有感〉的詩作為例。內容描述他觀賞日俄戰爭時的紀錄片是:「白紗一幅映燈光,燦爛如晝照華堂。紛紛裙屐來如織,快睹極東爭戰場。……幻燈至此妙入神,千秋猛士長不死。廿紀風雲戰局新,流傳何必垂青史。……我聞寫真非易得,櫛風沐雨臨絕域。萬死之中倖一生,探得驪珠方返國。按圖作劇百媚生,不藉火光藉電力。莫言見影不聞聲,公輸視此無顏色。」

*台灣日日新報訊息(1904年)
對於電影技術的先進程度,詩人抱以高度的肯定,認為電影是使用電力的玩意,是二十世紀的紀錄工具,不必依靠青史,也能留下歷史。這首詩作,除了討論戰爭之外,更替台灣電影史作出側寫,道出台灣人民對於電影的看法。因為日俄戰爭紀錄片,在台灣上映,可能是台灣人民初次以較大規模的方式接收電影這項現代技術的方式。讀者若要探究日治時代的台灣電影史,可以從三澤真美惠老師的《殖民地下的「銀幕」 : 台灣總督府電影政策之硏究(1895-1942)》或其最新著作《在「帝國」與「祖國」的夾縫間 : 日治時期臺灣電影人的交涉與跨境》,了解其脈絡、發展。

現代性伴隨殖民同化、國策協同的成效,從《南進台灣》紀錄片中,便可知日本帝國主義如何改造台灣島民,藉用各種現代化的成效,讓人民忘記殖民者的毒素,改造人民心向日本帝國。隨著網路影音技術的發達與影音典藏,如今,我們也能從影音網站看見從前的《南進台灣》紀錄片。但必須非常注意的是:裡頭無時無刻皆藏有日本帝國主義之眼。










2014年7月7日 星期一

序章、戰爭即歷史

     閱讀台灣古典詩的戰爭主題,換言之,就是閱讀台灣歷史。唯一需要注意的是,這樣的歷史觀念,僅於文字記載的歷史,它有侷限性、封閉性。讀者需要注意的是:台灣歷史不只是漢文人書寫的古典文學,在此之前,原住民的口傳文學、圖騰等,亦有傳授族群記憶的功能。

  以台灣古典詩的戰爭主題為例,「主題詩選閱讀排行榜」點閱率最高的作品是鄭成功(1624-1662〈復臺〉,其詩內容以中原漢人史觀為中心,稱荷蘭人為「荷夷」,並以其父鄭芝龍的血脈為繼,故有其詩的誕生。原詩如下:

  開闢荊榛逐荷夷,十年始克復先基。
  (太師會兵積糧于此,出仕後為紅毛荷蘭夷酋弟揆一王竊據)。
  田橫尚有三千客,茹苦間關不忍離。

  鄭成功在詩中以田橫做為比喻與勉勵,期待以台灣作為基地,終有一日能反攻中原,反清復明。同理可證,盧若騰(1600-1664南洋賊(超連結)站在鄭氏政權的視野,描述南洋海賊的害處,並期望海賊終能歸順鄭氏政權。其詩最末四句,描述詩人對於和平的嚮往與仁人之心:

  為虺為蛇勢既成,互相屠戮何時已。
  我願仁人大發好生心,招彼飛鴞食桑椹。

  近來的東亞海權之爭,無論是中國與越南的海權爭議、菲律賓與台灣的漁船的衝突,在在顯示台灣島嶼優越的戰略地理位置,長年影響居住這塊土地的歷史,更導致其特殊的文學、文化。上述兩詩,即為明證。更說明研究台灣學的相關學者,多以海洋史觀詮釋論點,原因其來有自。

  在此,我推薦張國城先生的著作《東亞海權論》,他在書的序言〈台灣人,為什麼你需要讀《東亞海權論》?〉中提到:「東亞(特別是東北亞),是個海洋的世界,各國之間的關係深受這一區域內海洋往來的狀態及在海上的互動影響。而二次大戰後,本區域出現數個新興國家,讓各國的海洋國土劃分充滿爭議——冷戰結束後這些問題又逐漸浮上檯面,成為影響這一地區國際關係和軍事發展的重要關鍵之一。」其書從後冷戰時代的環境與歷史背景談起,對於當代東亞海權發展的觀點犀利,值得台灣人細細思考:何謂海洋國防?
  

  那麼,19世紀的古典漢文人是如何思考海洋防禦呢?且看來自台南的詩人施瓊芳(1815-1845)的詩作〈戰艦〉,詩中建議積極海防的戰略,在清朝即將面臨各種外患之時,他的海防觀念實屬先進,並有居安思危的觀念。如今讀此詩,不免感嘆,詩是歷史、詩是現實、詩是當代歷史最佳的一面反思鏡。

請讀原詩精彩節錄:

……
晉唐以後亟外防,海鶻海鰍制逾壯。
就中海患明最深,鷹沙船裡得名將。

乘戰者艦用者人,水虎馳驅若有神。
用艦者人宜者地,竹龍部署皆得勢。

莫因礮臺守岸謀,便弛戈船衝波制。
中原物力饒外夷,船政振刷需平時。

……
始知防海賢長城,即是救時真寶筏。

注意到海洋爭霸後,讓我們把眼光放回陸上景觀,觀看清代的台灣島嶼,曾出現哪些事蹟呢?何澂的〈臺陽雜詠,二十四首之二十〉或許能使讀者快速進入狀況,詩中描述張丙事件、朱一貴事件、牡丹社事件、原住民捍衛土地與清廷鬥爭的場景。原詩如下:

卉島從來叛逆多,十年必反說非訛。
魚牙結盜名天運,鴨母稱王號永和。
已為倭兵籌布置,更因番亂起干戈。
……

如同馬克思和恩格斯合寫的《共產黨宣言》,宣言裡頭開宗明義地寫道:「至今,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鬥爭的歷史」。(恩格斯後來補充,至今指的是有文字記載的歷史。)那麼,或許可以這麼說,從鄭成功攻領台灣後,台灣史的命運,始終與戰爭(或鬥爭)脫不了干係。海盜、民變、日本侵略台灣等等,在在與土地爭奪權有關,然而,與土地關係最深的原住民又是如何遭受漢人的侵略呢?我們可以讀詩為證,以丘逢甲(1864-1912〈老番行〉為證詞:

(中路岸裡等社歸化最早,於諸屯中亦最有勞績。後以侵削,地垂盡,多流移入埔裏社,安故居者僅矣。今聞設廳,來番業又日蹙,流移將無地,是可哀也。作此以告當道之言撫番者。)

……
百餘年來時事異,奸民嬲番佔番地。
堂上理番雖有官,且食蛤蜊知許事!
況乃屯糧亦虛額,中飽年年歸黠吏。
故業蕭條貶眼中,社番十戶九貧窮。
……
官威難弭漢民奸,又佔山田啟訟端。
日久深山無甲子,風生小海有波瀾。
眼看番地年年窄,覆轍傷心話疇昔。
方今全山畢開闢,更從何處謀安宅?
番丁業盡為人役,空存老朽溝中瘠。
況聞撫番待番厚,生番日醉官中酒。
同沐天家浩蕩恩,老番更比諸番久。
可憐為熟不如生,衰落餘年偏不偶。
夜半悲呼山月暗,哀思難向青天剖!
我聞此語為興嗟,臺民今亦傷無家。
……

除了漢人壓迫原住民外,在陳肇興〈械鬥竹枝詞〉中,我們可以看到漢人族群進行利益鬥爭時的慘況,從地名看來,情況幾乎遍布全台,漳泉、粵閩全都入陣去。和平是暴力的統合,在安居樂業之前,我們看到的是一次次的原始暴力相向。

無人拓殖不居功,動輒刀槍奮起戎。
利益均沾天地義,強爭惡奪是歪風。(其一)
淡水環垣病最多,漳泉棍棒粵閩戈。
因牛為水芝麻釁,一鬥經年血漲河。(其二)
災及後龍彰化間,禍延錫口至宜蘭。
羅東亦效相殘殺,人命如絲似草菅。(其三)
起止紛爭數十年,時停時作互牽連。
腥汙血染開疆史,斲喪精英笑失筌。(其四)

看完明鄭時期、清朝的台灣狀況後,讓我們將時序轉向日本殖民統治時期的戰爭,又是以何類為大宗,先看1895年,北白川宮能久親王〈八月廿八日擊彰化八卦山之敵走之〉描述攻台時的心境:

數百砲臺恰似虹,旌旗林立示威隆。
螳螂斧豈龍車敵,彰化八卦一擊中。

白川宮能久親王而言,以現代化武器攻台是輕而一舉之事。然而,對台人呢?可就是非常苦惱的差事了。這部分,我們將在本系列的〈第參章、失敗者的歷史鏡像〉中有更多介紹,在此不贅述。

被殖民者一旦接受殖民者的集體催化,作為殖民者的國策動員,最後似乎是不得不如此的困境,如洪允吉的詩作〈祝臺灣徵兵制度實施〉二首:

一視同仁仰聖明。皇恩詔許作干城。
徵兵已遂多年望。破虜何辭萬里行。
筆請纓期報主。捐軀許國永留名。
從今義務完三大。九叚馨香奕世榮。(其一)

乾坤鬼畜正縱橫。世界原兇是米英。
恩詔新頒開運會。島民爭喜請長纓。
生希乃木千秋業。死慕東鄉萬古名。
紙上空談今實現。擎槍帶劍有餘榮。(其二)

  從清代的皇恩到日治時代的皇恩書寫,我們看不見人民哀樂的心聲,只有一心向皇恩的單一聲調,缺乏真實世界的甬道。

  回過頭來,在洪允吉的詩中,我們讀到的是臣民依附日本帝國主義下的口號,指稱千錯萬錯都是美、英帝國的錯,卻忽略自身帝國本身的罪惡。今日,在日本擴大集體自衛權之時,顯然已經遺忘蒼茫的歷史之中,曾呼喚多少無辜的性命葬身沙場的殘酷事實,日本政府忽略其憲法第九條,永遠放棄以國權發動的戰爭、武力威脅或武力行使作為解決國際爭端的手段。重新擴大自衛權之際,我們重讀台灣古典詩,難道不正是因為歷史是一面後視鏡?我們不該重蹈任何將人民捲入戰爭的可能性。


  有戰爭,自然就有戰爭結束之時。林子瑾〈臺灣光復有感〉帶領讀者重回馬關條約,以及台灣民主國的藍地黃虎旗。回到歷史斷裂的一點,以弟兄之喻描述台灣與中國之間的關係,可見詩人當時對於重獲和平的歡愉程度,並淡化台灣曾被殖民的苦難遭遇。

割讓行成自馬關,虎旗終掩淚潸潸。
連城趙壁非輕與,合浦秦珠可見還。
胡越不分重握手,弟兄相遇忽開顏。
回頭細數茹荼日,五十餘年瞬息間。


可嘆的是,台灣人並沒有高興多久。狗去豬來的言論,隨即在台灣各地蔓延,最終爆發二二八事件,葉榮鐘的〈敬步灌園先生二二八事件感懷瑤韻〉,可為證詞:

莫漫逢人說弟兄,鬩牆貽笑最傷情。
予求予取擅威服,如火如荼方震驚。
浩浩輿情歸寂寞,重重疑案未分明。
巨奸禍首傳無恙,法外優遊得意鳴。


從兄弟之說延伸,詩人用鬩牆之喻,闡述對於二二八事件的心境,形容從中國來的外省族群,如何予求予取地對待當時的本省人,並對輕放二二八事件的元兇,甚至獲得無罪的判決,深感不平。此詩作成的原因,乃是回應灌園先生,也就是林獻堂先生,換句話說,原先林獻堂可能曾以〈二二八事件感懷〉為詩,但此詩卻未曾公開發表,可見此事的敏感程度。



以上是從鄭成功的復臺詩(1662),到葉榮鐘先生的〈敬步灌園先生二二八事件感懷瑤韻〉(1947),作概略性的編年描述,進一步證成,閱讀台灣古典詩的戰爭主題,就是閱讀台灣歷史。




2014年3月16日 星期日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談賈樟柯《天注定》


《天注定、A Touch Of Sin,2013》
思考帽(thinking hats):藍色
類型(Genres):賈樟柯

中國導演賈樟柯的最新劇情片《天注定》,經由台灣片商的努力,終以賈樟柯影展的接力形式,突破現行的陸片配額制,在三月初與台灣觀眾見面。相對於台灣片商與觀眾的積極支持,《天注定》卻在中國本地遲遲無法上映,甚至已在網路上有盜版流竄。賈樟柯近日在微博表示:「大陸市場盡失,在此對投資夥伴表示最深的歉意。……近十個月都在為《天注定》國內發行奔走,這是值得努力的事情,努力不會停止。」

2014年3月15日 星期六

從《KANO》看台灣文學

看過《KANO》一定念念不忘那句經典對白:「你知道怎麼種出又大又美的木瓜嗎?」談到日治時代的木瓜,讓人想起台灣文學家龍瑛宗在一九三七年發表的日文小說〈植有木瓜樹的小鎮〉。與《KANO》原、漢、日三族共同為甲子園奮鬥的共榮景致不同,小說男主角陳有三身為台灣本島人,與日本內地人相比,身陷在二等國民的差別待遇之下,他不禁感嘆做為被殖民者的心聲:「黑暗,真是黑暗啊,不是嗎?」

無獨有偶,《KANO》另一句對白:「牛車讓開,火車來了。」類似於傳統/現代的二元概念,成為嘉農年輕學生們茶餘飯後嬉鬧的玩笑語,劇情在有意無意之間,描繪進步的現代性日益深入台灣島內。台灣文學家敏銳地意識牛車運輸即將慘遭淘汰的狀態,一九三五年,呂赫若以日文創作小說〈牛車〉,內容描寫原本靠牛車運貨為生的男主角楊添丁,因為汽車取代牛車運輸功能,主角家經濟陷入困境,其妻最後淪為娼人,邁入現代社會而慘遭淘汰,成為被時代揚棄的楊添丁,在小說結尾中,眾人失去他的消息。

提起上述的台灣文學作品描寫被殖民者的蒼白灰暗,相對於《KANO》的棒球純真年代,或許有些不合時宜。然而,《KANO》結尾與楊逵在一九三二年的日文小說〈送報伕〉結尾,竟有類似之處─兩者的事件皆從日本坐船返回台灣島作結。前者以嘉農球員在船上凝望台灣,擔憂島內人民的評價為結尾。後者以男主角楊君留學返國的話作結:「我滿懷著確信,從巨船蓬萊丸底甲板上凝視著臺灣底春天,那兒表面上雖然美麗肥滿,但只要插進一針,就會看見惡臭逼人的血膿底迸出。」

楊逵素來以左翼色彩為人稱道,其〈送報伕〉以無產階級者團結至上的觀點,日本、台灣的勞動者應不分國籍、團結一致。小說呈現的國際主義觀點,不正是《KANO》強調以運動精神打破殖民者/被殖民者藩籬,召喚純真信念的用意所在嗎?

  原刊於自由時報言論廣場2014.0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