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28日 星期二

S3 海上船蹤跡

台灣本島四面臨海,早些年,先人從中國沿海來台灣島,海洋路線是唯一選擇,其中多以澎湖作為轉點,因此,澎湖成為重要的兵家必爭之地。譬如施世綸(1659-1722)寫的〈克澎湖〉

獨承恩遇出征東,仰藉天威遠建功。
帶甲橫波摧窟宅,懸兵渡海列艨艟。
煙消烽火千帆月,浪捲旌旗萬里風。
生奪湖山三十六,將軍仍是舊英雄。

詩中的湖山三十六直指澎湖,施世綸為施琅次子,以清朝官廷的視界,歌詠施琅攻占澎湖的事蹟。土地即便有政權的轉移,人的流動卻仍與大自然搏鬥。


*湖山三十六之一:七美島,鱷魚形狀的岩石

所謂的渡黑水溝。請讀郁永河,〈渡黑水溝〉

浩蕩孤帆入杳冥,碧空無際漾浮萍。
風飜駭浪千山白,水接遙天一線青。
回首中原飛野馬,揚舲萬里指晨星。
扶搖乍徙非難事,莫訝莊生語不經。

郁永河渡黑水溝時,將航渡黑水溝的旅程,比擬成莊子說的大鵬振飛。從詩中的敘述推測,郁永河此行海象算是平穩,沒有大陸性格與暈船的描述,反而挺享受其旅途的海程。

同樣地,孫元衡的〈抵澎湖澳〉,(1705),亦有相同的趣味:

孤島如梯一葦航,情懷跋扈興相羊。
身隨雲鳥投清墈,夜鼓天風過黑洋。
翠蟹胎魚堪入饌,竹灣花嶼有飛觴。
此間未是埋憂地,貫月浮槎正渺茫。

滿懷擔憂的孫元衡抵達澎湖後,放下了原先擔憂的海行,食海鮮、遊花嶼,樂開懷且充滿信心地前往下一個任職目的地:台灣。島嶼就是這樣,給予人們停留、佇足的時間與養足精力的空間。不需要太多的現代,現代就是現在,每個停留於靈光下的此在,所謂詩的永恆性。

*湖山三十六之一:望安島花宅上的門把。
隨時日紛飛,歷史的回眸乃是人們的再詮釋。如:朱琦(1803-1861),〈戰澎湖〉

五馬奔江鄭氏昌,一婢生兒鄭氏亡。梟雄割據亦有數,鐵人三萬空撞搪。
湖邊飛舸弄寒日,白土山前鋒盡折。永明年號那可支,奪取澎湖作巢穴。
潮頭十丈忽驟高,揚旗打鼓亦自豪。貙狼短祚付孽子,吼門喧呼潮又起。
五百戰艦來如飛,報道官軍入鹿耳。海外納降誰草檄,姚侯深算老無敵。
生番雜處思善後,淡水何時洗鋒鏑。我聞三十六島形勢相鉤連,全閩屏蔽不可捐。
雞籠易守亦易失,後來牧民當擇賢。

此詩曾被連橫收錄至《台灣詩乘》,抱持著亦詩亦史的詩觀的連橫,評價〈戰澎湖〉之時,不同於朱琦站在清廷的立場,以強烈的漢族意識,尊鄭氏政權的正統性,而貶低施琅代表清廷出兵的正統性。當然,這時候連橫編輯《台灣詩乘》的當下是日治時代,連橫實有所指的是:身處於日治時代之下,他認為許多人失去了維繫漢統的使命,趨炎附勢於日本殖民政府底下。這讓我想起台灣極具代表性的詩人向陽(1955- ),曾寫下一首詩,詩名叫〈立場〉

你問我立場,沈默地
我望著天空的飛鳥而拒絕
答腔,在人群中我們一樣
呼吸空氣,喜樂或者哀傷
站著,且在同一塊土地上

不一樣的是眼光,我們
同時目睹馬路兩旁,眾多
腳步來來往往。如果忘掉
不同路向,我會答覆你
人類雙腳所踏,都是故鄉

1984.03.24.南松山

後人如我們,理當以詩人向陽提倡:人類的普同性,由此觀看這些古典詩,儘管古典詩人立場各有不同,而我們不可忽略所謂需要捍衛的普同價值,於此作出定見。

於是,日本人又是如何書寫澎湖的呢?且看久保得二(1875-1934),〈三月初四舟抵澎湖〉,(《台灣日日新報》19320320日):

黑水洋裡舟似颺,南連呂宋潮正漲。乾坤亦是一浮萍,東臺西廈屹相望。
聞道奔濤響成雷,海若怒時檣艣摧。餘勢旋向琉球轉,一到落漈不復回。
帆如鵬翼積風厚,飛沫噴霧灑舷首。潮頭千尺湧眼前,黿鼉偃伏鯨鯢走。
昨駕餘皇度重溟,夜煙濕帶魚氣腥。有時一葉仍簸盪,艙底頻嘆夢易醒。
凌晨喜見漾澄碧,四顧絕無浪花白。曙色生自扶桑東,一身幸脫蛟龍宅。
滬尾北隔逾十更,出險心與遠水平。白鳥翻飛亦得意,天教茲游冠平生。
須臾日出紅爛爛,地脈聯亙延作岸。寒光裂眥雪華晶,萬仞玉山聳天半。
青螺六六落銀盤,竹灣花嶼取次看。舵樓浩嘯移時久,浦口春燠疊微瀾。
仙島本與塵世遠,幾人來此憺忘返。吏役邀客足罄歡,海山呈媚風日穩。
敢謂老去吾道窮,到底勝游要有終。金碧輝映鐘鼓寂,潛心默禱天后宮。

久保得二,號天隨,1929年,來台灣擔任台北帝國大學文政學部東洋文學講座教授五年餘,1934年因腦溢血病逝台北。〈三月初四舟抵澎湖〉刊登於《台灣日日新報》時,魏清德曾點評如下:「開手總括澎湖形勢,次字險而敘至出險層次分明,中間寫天晴日出一段,鮮麗奪目。博士七古,類多每四句一轉想。」

此詩收錄至《澎湖遊草》,《澎湖遊草》是久保天隨自193233日~39日的遊歷後,具體聚焦於澎湖的組詩,內容包羅歷史、文化、古蹟等……題名如:七美人塚、通樑古榕、文石書院、天人菊歌、法國提督孤拔墓址……雖是日人身分,但對於澎湖觀察實屬細緻。

*七美島名稱的源由:七美人塚。

*通樑古榕與保安宮


參考資料連結:

2012年8月27日 星期一

S2 潭水滿江湖


回望山陵下的古典詩中的戰爭描述之後, 我們轉向至水的故事,有山的故事才有水的故事,有水的故事才有人的故事,於是從水系說起,例如:淡水河水系。

陳維英(1811-1869),〈淡北八景:關渡分潮〉

「第一關門鎖浪中,天然水色判西東。
 莫嫌黑白分明甚,清濁源流本不同。」

陳維英描繪的淡水河,頗類似於現下九份金瓜石著名的景點:陰陽海。然而,九份陰陽海乃是挖礦所留的金黃色水流與外海的搭配,而關渡分潮乃是自然的河口景色。河水無論是陰陽或黑白的色澤,在文人的眼中,皆成為抒發情懷的中介物,在海水、淡水之間,人們的喜怒與哀愁,就在這一退一湧的過程中,起伏變色,生活實難分明。

*地點:九份陰陽海
那麼,與陳維英同時代的人,如:林占梅(1821-1868),又是怎麼看待淡水河水系的呢?且看〈入青潭口占二首之二〉

「溪流千折轉,雲壑萬重深。
 古寺穿危磴,孤村隱茂林。
 山幽無瘴氣,地僻有灘音。
 偃息長松下,跏趺復鼓琴。」

位於現今新店溪流域的青潭,亦曾為潛園主人林占梅所寫。詩中描述的淡水河水系,清隱、微涼無溽熱感,是個避暑的好勝地,確實是林占梅的所好之地。林占梅與鄭用錫,在清代的竹塹(新竹)地區是著名的的兩大家族勢力,才氣縱橫的林占梅,於1849年設計建造新竹潛園,為北台灣第一座的園林造景,也曾與詩友們組成潛園吟社,可見其風雅之姿,如此文人,遊如青潭之景,造就今人得以以詩觀今景。

除此之外,日治時代,在台灣的日本漢文人:籾山衣洲(1855~1919)也留下〈泛青潭溪舟〉一詩,(《臺灣日日新報》190276日。):

「青潭之溪來自萬山裏,折處為淵奔處湍。
 碧玉乍碎如雪濺,中流擊汰夏冬寒。
 江波渺渺日之夕,棹至石壁月生魄。

 上有磔磔鶻鳩之陵樹,下有沉沉潛蛟之窟宅。
 一磬不響山僧眠,大悲閣上歸雲積。
 忽聽舷頭聲琅然,是誰誦出赤壁篇。
 何處橫笛來相和,餘音嫋嫋與水連。
 山如好友洒如淮,拍肩一笑比洪厓。
 浦煙飄渺古亭渡,煙火荒涼公館街。

 君不見今古茫茫一邱貉,百年不待自銷鑠。
 及時行樂聊復爾,吾鬢蕭颯吾齒落。
 只願長向名山藏詩卷,難學千年遼東來歸鶴。」


*南菜園唱和集內頁插畫,描繪南菜園之景
籾山衣洲(1855~1919),於日本殖民期間,曾兩度來台,一次是1898年,來台擔任《台灣日日新報》漢文欄主筆,1904年離台,再次來台的時間為1914年,同年離台。他的生平見證了日本漢文學逐漸沒落的過程,首度來台時,受兒玉源太郎的重用,於今日的台北古亭的別宅:南菜園,與台灣漢文人一同吟詩,唱和,1900年編有《南菜園唱和集》,曾在台灣創立穆如吟社,亦加入日治時代最早創立的古典詩社:玉山吟社,為日治初期重要的在台日人漢文學家。

〈泛舟青潭溪〉詩末展露出對於人生逐漸邁入晚年時的唯一心願:以文學留名青史,在那個時代,漢文學逐漸被新學、新文學超越之際。我們看待這批來台的日本漢文人們,除了以去殖民、抵殖民的方式,察覺這些日本漢文人們與台灣總督府以漢文同文的殖民政策攏絡台灣文人之外,也不要忘了籾山衣洲,這種以文學作為其畢生的純粹信念,最終,來台開拓「第二春」的人生漂泊之感。

在新學逐漸取代舊文學,成為顯學之前,李碩卿(1882-1944)寫的〈觀臺北水源地〉,(《臺灣日日新報》,19111120日。)則說明了何謂「殖民現代性」:

「源泉滾滾盈科起,出沒神龍仰復止。
 忽而騰天忽在淵,奔流奮激無終始。
 繄則怒號風濤聲,縱如三峽星河鳴。
 蜿蜒屈曲極變幻,百千萬竅輸通靈。

 始識天公不若人工巧,搏激灌注抒經營。
 溪流千尺水潺潺,遏而仰之水上山。
 絕勝天公施惠雨,恩波澤及千萬間。
 循環市井飲皆甘,高隔層樓手可探。
 不惟利人兼利物,天漿玉液佳且湛。
 
 君不見屈尺峰頭電氣發端尤奇妙,以水濟火相照耀。
 電光閃爍水淙淙,陰陽磨盪出機竅。
 郡城艋津及稻江,三市街皆蒙一照。
 天一生水地生火,水火相需萬物肇。
 長始萬民食德兼飲和,乾坤朗徹水環遶。」

彼時的臺北水源地,如今是自來水博物館的所在地。彷彿歷史自己在述說著,殖民者終將遠離,古典是永遠的現代,在殖民性與現代性兩者之間。

提到新店溪,自然不可忽略的自然景點:碧潭。且看高士穆,〈遊新店碧潭三首〉之三,(《臺灣日日新報》,1932724日):

「瑠公圳外水聲遲,五載重來鬢未絲。
 樹為無名偏得壽,峰緣如削始能奇。
 石環古岸防新漲,苔蝕蒼崖失舊詩。
 少憩幽亭茶破睡,微風似為一人吹。」

*地點:碧潭吊橋望小山景
或者是張碧峰,〈新店碧潭橋架設喜賦〉,(《詩報》189期,19381117日)

「懸案斯橋歷數秋,如今架設願初酬。
 安坑農產資開拓,新店商機力轉遒。
 彷彿長虹橫水面,幾移半月挂江頭。
 佇看來歲竣工日,接厲無關任急流。」

碧潭吊橋為1937年建成,比較兩詩,正巧於碧橋建成的前後之間,前者以記憶瑠公圳與碧潭間的關係,重遊碧潭時的閒適感;後者以彼時現代感十足的碧橋為題,樂見碧橋建成之日。

依照後見之明看來,碧橋成就城市的繁榮並非虛言,與今日碧橋附近的橋梁美感而言,彼時所建的碧橋原型,算得上是典雅又大方。人們就在橋上走呀走,從彼岸到此岸,從此岸到彼岸,望江湖許多事,匆匆一世。

*颱風後的碧橋,有老婦想望碧潭

2012年8月23日 星期四

S1戰火滿山陵



讀過台灣史的內行人皆知道,清代台灣史即是一部台灣開發史。我們也常聽人說道:歷史其實就是一部戰爭史。於是,且讓我們從中台灣出發,從山岳出發,探究山岳之名與歷史戰役之間的淵源。

首先,在我的故鄉市中心,有一座很有名的山,有人稱之為將軍山、福星山,或者是今名的貓貍山。日治時代,張紹良在《詩報》上發表〈將軍山〉1932-5-01),詩的前半部寫道:「威風凛凛駐斯巓,名號將軍異昔年。一代河山雖變動,卅秋人事未推遷。」追憶的是北白川宮能久親王,日本人攻台時的統帥。明治二十八年(1895)北白川宮能久曾經親臨此山,眺望山景,後來的日本人為了紀念北白川宮能久親王在台「功蹟」,將此山命名為將軍山,並設置苗栗神社,在那個年代。

1945年二戰結束後,日本戰敗,接著,國民黨政府撤退來台,重新命名為福星山,以紀念於苗栗事件中喪命的客家義士羅福星。原先苗栗神社內的北白川能久親王殿下駐馬碑,則改為紀念苗栗銅鑼出身的客家人丘逢甲,改立丘滄海先生紀念碑,在這個年代。

於是,〈將軍山〉的末四句「雙峰插漢雄姿立,五指凌霄倒影懸。舊趾登臨無限感,豐碑繚繞夕陽煙。」讀來仍感慨無限感,歷史從來就只是勝利者的歷史詮釋,無論是那個年代或者這個年代,唯有夕陽雲煙景是真的。

*注意到了嗎?丘逢甲原本是有耳朵旁的邱。
地點:苗栗銅鑼武聖廟

同樣是乙未割台,我們將鏡頭轉向舊稱半線的彰化。連橫(1878-1936)的〈八卦山行〉述說:連橫上八卦山憑弔乙未割台時,英勇抗日的義士紀事,並感嘆今人的義氣蕭索。原詩如下:

天狼晝明天狗惡,黑旗無光日色薄。萬雷淜湃撼孤城,八卦山頭雲漠漠。驀然一騎突圍來,左甄右甄相刺斫。鼻頭出火耳生風,五百健兒齊踴躍。是何意態偉且雄,延陵季子神磅礡。書生抵死在疆場,志士不忘在溝壑。城存與存亡與亡,萬民空巷吞聲哭。裹屍馬革復何慚,弩目牛皮今非昨。提刀大笑向天行,中宵幾見旄頭落。我來山上弔英靈,獨汲寒泉薦秋菊。國魂飄蕩國殤哀,哀哉今人氣蕭索!

連橫是漢民族意識強烈的詩人,著作無數,如:《台灣通史》、《台灣語典》、《台灣詩乘》與漢詩無數……,顯然地〈將軍山〉與〈八卦山行〉的史觀立場迥異,連橫將義軍其描繪成意氣風發的勇姿,而非讚揚日本攻台的北白川宮能久親王。而八卦山戰役的將領吳湯興、徐驤的事蹟,則可參見前些年拍攝成電影的《一八九五》,改編自小說家李喬先生的《情歸大地》作品,經由電影《一八九五》的影像力量,我們能窺見歷史的縫隙,從戰爭始、至大地終,正因為自然大地的永存,重回歷史現場,才得以懷情、懷人、懷史。
*彰化八卦山大佛山腳下

再將鏡頭往中央山脈移動,周定山(1898-1975〈中央山脈紀遊詩:留人峽〉(詩報:1941.07.04)「雄峙山門萬仞奇,人蕃曾此界嚴施。八紘一宇關何用,名以留人峽最宜。」作者周定山,彰化鹿港人,曾參與《南音》雜誌(1932)的發起、選擇發表於楊逵與葉陶夫婦創辦的《台灣新文學》(1935),與賴和、葉榮鐘等人私交莫逆。

一九四零年代,台灣文學正朝向皇民化運動的高峰階段,八紘一宇再次成為大東亞共榮圈的團結口號,不分新舊文學,許多文章皆得與鼓吹大東亞論、支持南進政策相關,否則難以發表。

此詩闡述在八紘一宇的日本官方口號下,無論是昔日的漢人與原住民族的衝突,或者是日人與原住民族的衝突皆將消弭,隱含不必再區分:內地日本人、台灣本島人,槍口一致朝外的意指。然而,詩末減淡了鼓吹大東亞共榮圈的戰爭意指,而扣題回中央山脈記遊詩的主題上,表達了留人觀景最為宜的盼望,方知周定山實有反對戰爭之意,虛應八紘一宇的官方口號。

觀看另一首〈中央山脈紀遊詩:雨中霧社觀櫻〉(收入《一吼居詩存.第三集.辛巳(1941)稿》):「輕車飛棧道,身渺覺懸空。躍澗魚吞霧,穿山鳥喚風。人疑花濺血,天遣雨啼紅。試問櫻心事,淋漓淚滿叢。」則可知周定山的用心頗深,同樣是寓情於景,前四句寫實景,後四句感嘆霧社的櫻花似血,淡寫霧社事件,且不流露對於日本殖民者的批判,與其友賴和於霧社事件隔年發表的新詩〈南國哀歌〉(1931)的不同,周定山闡述的是:戰爭對於人類的殘害是不分此彼。

賴和〈南國哀歌〉歌曲新詮,演唱者:陳南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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