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到甜字訣,在台灣,不得不提起日前火紅的飲品店,打出大大的「黃金比例」,引起媒體一陣報導,民間亦紛紛討論「黃金比例」究竟有多甜?業者宣稱,其採用的是台灣的蔗糖,比起人工糖而言,較不添加人體負擔。
回顧歷史,觀看彰化文人洪繻(1867—1929)〈詠蔗糖〉,可得知台灣島上的甜味史,實則有跡可循。然而不同的時空,對蔗糖有著不同的解釋與認知。現下的台灣,把蔗糖當作是天然的甜味添加物。生活在日治時代的漢詩人洪繻,顯然有不同的見解。他將台灣自然地物產樟腦與甘蔗並列比擬,召喚在日本人尚未殖民統治台灣前的歷史狀態,可以是:「餘潤及五洲,饒裕在千箱。」
洪繻(1867—1929)〈詠蔗糖〉
炎洲孳大利,豫樟及蔗槳。豫樟煎作腦,蔗槳煎作糖。
樟腦璨玉華,糖屑瑩玄霜。餘潤及五洲,饒裕在千箱。
一入虜官手,搜剔無粒藏。樟腦供官賣,私販嚴律章。
蔗糖加酷例,一擔九輸將。賓筵失旨甘,畫餅充饑腸。
粔籹蜜餌間,渴慕饊餦餭。棗杏瓜棣生,無處問飴餳。
美洲傳異種,空聞一丈長。熬蒸出膏液,未敷稅吏嘗。
鬼機代人力,漏卮永無當。子虛賦雲夢,嘉味滿瀟湘。
客至闕甘飲,誰嗜鹽茶薑。甜流不涌地,玄圃空溫湯。
赤沙沍麗冰,梅冶滋不祥。
但是,日本政府殖民台灣後,將樟腦買賣視為官方壟斷的交易,糖農的處境,十分淒涼,故日治時代,民間有諺語對此現象有所反應,稱之為:「第一憨,種甘蔗互會社磅。」或有著鮮活的寫實之語:「三個保正,八十斤。」原因是,糖農質疑糖廠的磅秤有問題,請三個保正站上磅秤上一量,果真僅增加八十斤(換句話說,三個成年人僅重:四十八公斤。)等於磅秤自動將原重量除以三,或更有甚之。
如此剝削農民的苛政,終於在1925年,在台灣彰化爆發農民抗爭的二林事件。台灣新文學之父的賴和,寫下生平的第一首新體詩,題名為〈覺悟下的犧牲──寄二林事件戰友〉,刊載於台灣人自辦,號稱「台灣人唯一的言論機構」台灣民報上,刊登時間為1925年12月20日。
比較洪繻〈詠蔗糖〉與賴和〈覺悟下的犧牲──寄二林事件戰友〉,前者以中國歷史的典故,召喚美好的想像物,對照日治時代,遭受異族統治的慘況;後者則以強者與弱者之間的對照,反映現代性的國家治理機器進入台灣民間之後,人民(也就是農民)遭遇到多大的斲傷,弱者僅能「留待與虎狼鷹犬充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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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民報1925年12月20日刊載一隅 |
作詩的閱讀對象不同,作為當代的讀者而言,閱讀兩詩的感受力便有所不同。洪繻〈詠蔗糖〉以他的舊體詩,捍衛他的世界觀,企圖回復美好的「子虛賦雲夢,嘉味滿瀟湘。」同樣也是半線子弟(彰化,昔稱半線。)的賴和,納入農民們深度的斲傷,具有走入未來黑暗而無限蒼茫之感。同樣的是,台灣總舖師的甜字訣,在日治時代,卻有深深苦悶的滋味。
賴和(1894-1943)〈覺悟下的犧牲──寄二林事件戰友〉,全詩如下:
一
覺悟下的犧牲,
覺悟地提供了犧牲,
唉,這是多麼難能!
他們誠實的接受,
使這不用酬報的犧牲,
轉得有多大的光榮!
二
弱者的哀求,
所得到的賞賜,
只是橫逆、摧殘、壓迫,
弱者的勞力,
所得到的報酬,
就是嘲笑、謫罵、詰責。
三
使我們汗有所流,
使我們血有處滴,
這就是──強者們!
慈善同情的發露,
憐憫惠賜的恩澤,
四
哭聲與眼淚,比不得
激動的空氣、瀉澗的流泉,
究竟亦終於無用。
風是會靜、泉是會乾,
雖說最后的生命,
算來亦不值錢。
五
可是覺悟的犧牲,
本無須什麼報酬,
失掉了不值錢的生命,
還有什麼憂愁?
六
因為不值錢的東西,
非以能堅決地拋去,
有如不堪駛的渡船,
只當做射擊的標誌。
七
我們只是行屍,
肥肥膩膩,留待與
虎狼鷹犬充飢!
八
唉,這覺悟的犧牲!
多麼難能、多麼光榮!
我聽到了這回消息,
忽充滿了滿腹的憤怒不平,
無奈慘痛橫逆的環境,
可不許盡情地痛哭一聲,
只背著那眼睜睜的人們,
把我無男性眼淚偷滴!
九
唉,覺悟的犧牲!
覺悟地提供了犧牲,
我的弱者的鬥士們,
這是多麼難能!
這是多麼光榮!
暫時放下日治時代殖民歷史的悲痛,再讀一首類似「黃金比例」的詩吧。
*台南義豐冬瓜茶 |
林纘〈冬瓜〉,全詩如下:
大勝匏瓠味淡馨,羹湯暑熱藥同靈。
洞房記取仙姬贈,酥潤冰條試臘瓶。
講到冬瓜茶,不得不提到台南的義豐冬瓜茶。每次至台南幾乎必點的飲料,不需要黃金比例,它本身就是黃金比例。尤其是暑日之際,清涼又解渴,令人想一杯接著一杯。從林纘〈冬瓜〉詩中,我才發現,原來冬瓜茶居然可以是結婚時,女方嫁妝的飲品,所以說,台灣古典漢詩裡頭,不僅有黃金比例,還有處處是歷史的痕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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